臘月裏邂逅一灣枯荷

雪裏鵝黃亦是梅，寒香一簇入簾來。

——明·釋函是《蠟梅》

朋友告訴我河湄的蠟梅花兒開了。爲賞梅，卻無意邂逅這灣枯荷，盤桓水湄，久久不願離去。

去時荷出小如錢，歸見荷枯意惘然。

——宋·宋祁《秋塘敗荷》

倚梅眺望，瘦骨嶙峋、黢黑參差的枯荷斷梗，倒伏在冰面上，這兒一叢，那兒一簇，叢叢簇簇，姿態萬千：有的煢煢孑立，獨寞謙卑，顧影自憐；有的彎曲倒伏：或折插，或斜臥，或交錯，或散亂，欹側虯結；呈現多種個性彰顯的幾何圖形，展示獨屬自己的風骨，鑲嵌在冰面上，靜默成一幅立體的水墨圖。這幅圖畫：迷離、蒼涼、悽清、殘缺、零落，映出了一番疏影橫斜的絕美氣韻，震撼人心，直擊靈魂。

臘月裏誰人賞荷？河湄異常安靜，沒有人影，沒有喧譁，只有呼嘯的寒風，偶有幾片雪花飛揚飄落。此時的枯荷早沒了“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唐·孟浩然《夏日南亭懷辛大》）的風華。

但“即使香消玉殞了，依然這般寧靜從容，分寸無減。開時開到驚豔，敗時敗到驚心，世間植物中恐怕唯有荷花了。”此情此景，如同唐代李華《弔古戰場文》裏的一段文字：“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河水縈帶，羣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羣。亭長告餘曰：‘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傷心哉！秦歟漢歟？將近代歟？”

夏日，“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唐·李商隱《贈荷花》），意氣風發；今日，荷在“風刀霜劍嚴相逼”下（清·曹雪芹《葬花吟》），折戟沉沙。站在這兒，像站在威力無比的大地震造成的殘垣斷壁面前，看到抗震者那青筋暴綻的手臂，讓靈魂涅槃飛昇。

“冬天的荷，是枯老的荷，是禪意的荷”；看枯荷該帶着一顆虔誠的心，靜默膜拜。風刀霜劍讓荷刪繁就簡，掉落的無數殘枝碎葉封在冰水裏，一如韶華逝去的美人，令人感慨。

葉無圓影柄無香，收盡蓮歌冷碧塘。

——宋·王鎡《敗荷》

這也是一種意境，正如斷臂維納斯一樣，枯荷的殘缺也是一種美。“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枯荷雖香消玉殞，但它殘而不頹，敗而不倒；蘊藉昂揚，風姿傲岸，綺夢驚心；大有“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三國·曹操《龜雖壽》）的英雄氣概！

一陣蠟梅清香裏，眼前幻化出一幅“人間晝永無聊賴，一朵荷花滿院香”的“荷染衣袂圖”（明·吳寬《夏日》）。

曾記否，夏日荷花掩映在重重疊疊的荷葉間，亭亭玉立，青衫紅袖，掀動一灣喜悅的漣漪。

是的：不曾忘記“竹色溪下綠，荷花鏡裏香”（唐·李白《別儲邕之剡中》）的田園風光；不曾忘記“莫向荷花深處去，荷花深處有鴛鴦”（宋·何應龍《採蓮曲》）裏搖曳出情傾人心的浪漫故事；不曾忘記“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宋·蘇軾《鷓鴣天》）中飄逸着誘人的夏韻情趣……

冷風陣陣，無形的寒氣肆虐地蔓延，沉寂的荷塘讓人心靜。枯荷的倒影非常清晰，荷那一支支瘦骨嶙峋、鐵骨錚錚的剪影掙扎於寧靜的冰面。枯乾的荷梗，令人想起困在北地風雪裏宋徽宗那一筆瘦金體。

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

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

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宴山亭·北行見杏花》

趙佶的瘦金體寫在泛黃的宣紙上，橫豎撇捺，運筆乾澀，恰似他坎坎坷坷的亡國人生；冰面上的枯荷，刀槍劍戟般的筆畫，節制、清醒，依然透着一股超然的自尊。殘荷用最後的枯筆墨跡，把一折一頓的剪影絕唱，簡約地刻寫在冰雪裏。

枕上雨聲如許奇，殘荷叢竹共催詩。

——宋·陸游《枕上聞急雨二首·其一》

臘月裏，可以賞蠟梅，更該看一看冰雪中的枯荷。

格超梅以上，品在竹之間。

——清代篆刻家兼書畫家黃易楹聯

這幅楹聯好似正爲它量身定做。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宋·蘇軾《贈劉景文》

枯荷之美自有它獨特驚人之處。

經霜復經雨，零落滿平湖。

十萬蓮蓬折，三千粉黛孤。

芳心從此老，清影向誰枯？

守到天飛雪，殘香壯畫圖。

——當代·丁欣《殘荷賦·辭曰》

枯荷坦然接受冰雪寒風的洗禮，雖洗盡鉛華，生命枯萎凋謝，卻寧靜從容。

“荷枯猶有蓮子在，來年又是一塘香”；這不一樣的生命、不一樣的“酷”，在蠟梅香裏，斂聚着醇烈的豪氣，獨爲河灣冬日增添了一抹崇高的色彩，激人悲情，壯人力量……

-作者-

朱少華，莒南縣人，中學高級教師。喜歡寫作。教學論文、散文隨筆、詩歌、剪紙等作品，散見多家報刊及網絡平臺。在徵文及網絡文學作品大賽中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