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北方灌豬血腸
文/東方之音
灌豬血腸這活兒,須得在臘月裏,天寒得能凍裂石頭的時候做,才最是地道。一間暖烘烘的廚房,便是全部的舞臺了。那盛了豬血的大盆,紅得沉鬱,像一塊巨大的、尚未凝固的瑪瑙,靜靜地蹲在竈臺邊。新殺的豬血,熱氣早已散盡,卻依舊保持着某種生命的稠度,不是水的流瀉,倒有些像最醇厚的黑米漿,漾着一種暗啞的、油亮的光。這光是內斂的,吸着屋子裏的暖和氣,也吸着窗縫裏漏進的、刀子似的寒氣,自個兒在盆裏養着一種神祕的平衡。
主角是腸衣。那是早已被翻洗得乾乾淨淨、泡得軟軟白白的豬小腸,此刻軟塌塌地盤在另一個盆裏,清水養着,像一握溫順的、等待被喚醒的玉帶。它薄得近乎透明,對着光,能看見那上面細細的、縱橫的脈絡,那是它曾經作爲一件“內臟”的、最後的記憶與尊嚴。而今,它空了,乾淨了,成了一段純粹的、待填滿的“容器”,帶着一種近乎悲壯的順從。
灌腸的人,總是一位有經驗的老人。我外婆便是這般的好手。她繫着深藍的布圍裙,袖子挽得老高,露出兩條雖枯瘦卻異常穩當的胳膊。她不言語,只微微眯着眼,那眼神裏的專注,不像是在操持一件喫食,倒像是在進行一場極莊嚴的儀式。先看血。她伸出食指,探入那盆暗紅裏,極快極輕地一蘸,隨即提起,看那血線如何斷,如何滴落。太稠了,須兌些煮肉的老湯;太稀了,便不成形。那分寸,全在她幾十年光陰練就的指掌之間。
接着是調味。一把晶亮的粗鹽,幾撮磨得極細的花椒麪,一把切得碎碎的、碧瑩瑩的蔥末,有時還灑些姜茸。佐料一入,她便用那雙青筋微凸的手,探入血中,開始攪拌。那攪拌的姿勢很是奇特,不是胡亂地攪和,而是手腕帶着手掌,順着一個方向,沉穩地、一圈一圈地,將那些味道、顏色、生的腥氣與熟的醇香,都圓融地、無間地調和到一處去。血在她手下旋轉起來,那沉鬱的暗紅裏,便漸漸浮起了星星點點的翠綠與薑黃,像無星的夜空裏,忽然錯落地亮起了些微的燈火。
然後便是灌了。取一根細竹管,或是用舊了的鋼筆管子,將腸衣的一端小心地套上去,用細線紮緊了。另一端呢,外婆會用一根筷子夾着,虛虛地封住口。她舀起一瓢調好的血,緩緩地、不疾不徐地,注入那腸衣裏去。這是一樁極需耐性的活兒。灌得快了,腸衣容易破;灌得猛了,裏頭的血有了氣泡,煮時便要鼓脹開來。須得是那般的勻,那般的穩,讓那溫熱的、調好的生命之漿,服服帖帖地、一寸一寸地充盈那段空茫的白色長廊。外婆的手極穩,那血線便也極穩,不急不躁地流淌着。腸衣眼見着飽滿起來,由一段蒼白的、無生氣的皮囊,變成了一截飽滿的、紅潤的、沉甸甸的實體。它有了形狀,有了內容,甚至,有了一種謙卑而滿足的“飽腹感”。
灌好一段,便用棉線紮成一節一節的,像一串異樣的、肥碩的紅寶石念珠。然後,將它們輕輕放入早已備好的溫水鍋裏。火是文火,水將沸未沸,水面只漾着些魚眼似的小泡。那血腸下了水,起初是沉着的,不一刻,便悠悠地浮起半身來。那腸衣的顏色,由先前的半透明,漸漸被裏頭的紅潤洇透,變成了一種粉嘟嘟的、極嬌嫩的顏色,像嬰孩的肌膚。滿屋子便瀰漫開一種難以名狀的香氣了。那香,不是張揚的肉香,也非濃烈的香料氣,而是一種溫厚的、踏實的、混合着血腥氣與穀物清甜的氣息,暖融融的,將臘月裏的一切尖峭的寒意,都溫柔地包裹、融化了。
煮到一定的火候,須得用一根極細的針,在腸衣上扎幾個眼兒,放出裏頭可能的脹氣。這動作要快,要輕,像蜻蜓點水。看着那殷紅的熱氣嗤地一聲,從針眼裏冒出一小縷,隨即消散在鍋面的白汽裏,不知怎的,心裏便覺得完滿了,妥帖了。
待到出鍋,晾得微溫,切片擺盤,便是另一番光景了。腸衣此時已變得柔韌而微彈,裏頭的血呢,早已凝固,卻絕非呆板的硬塊。那是極細膩的,帶着無數看不見的微孔,吸飽了湯汁的凝脂。切開來,斷面是美麗的:外圈一層薄而韌的皮,裏頭是深褐色、近乎墨玉的實質,其間均勻地鑲嵌着點點翠綠與淡黃。用筷子夾起一片,顫巍巍的,蘸一點蒜泥醬油,送入口中。
那一瞬間的滋味,是難以忘懷的。先是蒜的辛辣與醬油的鹹鮮猛地撞開味蕾,緊接着,牙齒輕輕咬破那層柔韌的腸衣,裏頭那凝脂般的血糕便化了,不是水的化開,是一種更豐腴、更醇厚的、帶着動物體溫的膏腴之感,瀰漫了整個口腔。那濃香裏,有血的沉實,有肉的餘韻,有蔥姜花椒的隱隱輔佐,所有的味道都抱成了一團,不分彼此,暖洋洋地,一路滑落到胃裏去。那暖意,便從胃裏生髮出來,傳到四肢百骸,連凍得發僵的指尖,似乎也活絡了起來。
屋外,是臘月東北的黃昏。天色青灰,像一塊凍硬了的生鐵。風在光禿禿的樹枝間呼嘯,捲起地上未化的殘雪,打在窗玻璃上,沙沙地響。然而屋裏,因了這一盤熱騰騰的豬血腸,便自成一個豐足而安詳的宇宙了。男人們喝起燒酒,臉龐漸漸紅潤;女人們絮叨着家常,笑聲也格外響亮起來。那一節節其貌不揚的血腸,靜靜地臥在粗瓷盤裏,油亮亮的,暖烘烘的,彷彿將一整頭豬的元氣,一整個寒冬所需的慰藉,都密密地、妥當地,封存在了那薄薄的腸衣之中。
我常常覺得,這灌血腸的活兒,裏頭藏着東北人骨子裏的某種脾性。外頭是天寒地凍,是粗糙的、硬邦邦的現實,可他們偏要在這粗糲裏,細細地琢磨出最溫潤的滋味來。血是殺伐的,是生命的終結,可他們用最耐心的手段,將它變成了一種溫暖的、延續的、滋養新生的食物。那腸衣,脆弱易破,可一經填滿,便有了擔當,能裹住最滾燙的內容,經得起文火慢煮的考驗。這看似笨拙的食物裏,藏的是一份化凌厲爲圓融、轉酷烈爲溫存的、古老的生活智慧。它不精緻,不高貴,卻厚實得像腳下的黑土地,像一家人圍坐的熱炕頭,能穩穩地托住生活所有的冷與重,將它捂熱了,化成舌尖上一口踏踏實實的、活着的暖意。
夜深了,筵席散了,竈間的火將熄未熄。那剩下的小半盆血,依舊靜靜地放在那裏,在昏黃的燈下,泛着幽暗的、潤澤的光。外婆打了熱水,開始慢慢地洗手。盆裏的水漸漸被染成淺紅,又漸漸淡下去。空氣裏,那股溫厚的香氣卻久久不散,絲絲縷縷地,纏繞在樑柱間,滲透進牆壁裏,成了這老屋冬日記憶的一部分,沉沉的,暖暖的,像一場關於生存與溫飽的、永不褪色的舊夢。
2025-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