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中華美食—北方黃豆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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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東方之音

立秋一過,北地的風裏,便透出些清冽的、乾爽的勁兒來了。暑氣是斂了,不再那般粘稠地裹着人;天空也像是被水洗過,又晾在極高的地方,藍得空曠而明淨。田裏的熱鬧漸漸收了梢,人的心思,卻轉到另一樁安靜而又豐饒的事情上去了——那便是做醬。

做醬,是得看節氣的。太早了,餘暑的潮氣未散,豆子易壞;太晚了,日頭沒了那股子烈性,曬不透,醬便沒了魂。唯有這入秋不久,日頭依然金黃慷慨,風卻已能帶走多餘水分的當口,最是合宜。這日子,彷彿是老祖宗與天地商量好了的,一代一代,就傳了下來。

做醬的第一步,自然是選豆。奶奶眯着眼,用她那枯瘦而穩當的手,在簸箕裏緩緩地撥弄着。黃豆要粒粒飽滿,圓潤如金珠,託在掌心裏,沉甸甸的有一股子實誠的生命力。那些乾癟的、有蟲眼的、顏色晦暗的,便被她手指一捻,輕輕地剔了出去,嘴裏還唸叨着:“有瑕疵的,一絲也留不得。壞了一粒豆,毀了一缸醬。”那神情,莊嚴得像在揀選某種聖物。

豆子選好了,淘洗得乾乾淨淨,便下了大鐵鍋。竈膛裏的火,必得是勻實的柴火,不急不躁地舔着鍋底。水汽漸漸地騰起來,帶着豆子獨有的、樸素的青香氣,瀰漫了整個竈房。煮豆的火候,是極難拿捏的。要不生不爛,豆子熟了,卻還保持着完整的骨相,用手指一捻,外皮脫開,裏面是酥沙沙的一團金黃。這時候撈起來,攤在洗淨的秫秸簾子上,晾着,等着它們一點一點地涼下去,也等着它們體內更深的、屬於種子的祕密,慢慢甦醒。

晾好的豆子,要拌上面粉。白麪細細地撒下去,手輕輕地抄着,讓每一顆豆子都均勻地裹上一層薄薄的紗衣。然後,便盛進一隻闊口的、陶土的淺盆裏,上面覆上乾淨的籠布,安置在屋裏一個不見風的角落。接下去,便是交給時間了。那是幾天充滿神祕與期待的等待。你會看見籠佈下,漸漸地,生出茸茸的、或白或黃綠的黴衣來。那不是腐壞,是豆子正在一種寂靜的力量裏,悄然地轉化、醞釀。奶奶每天會掀開看看,那目光不是檢視,倒像是探望一位正在閉關修煉的老友,滿是瞭解與信任。待到那菌絲長得厚實、勻停,透着一股子蓬勃的、發酵的酸香,這第一步的“黴變”,纔算功德圓滿。

隨後,是將這長了黴衣的豆塊掰開,在秋陽裏再徹底曬乾。曬乾了,便成了褐黃色的“醬坯”,硬邦邦的,可以收起來,等待那個註定的日子——下醬。

下醬的日子,多選在農曆的某個月底或月初,說是“煞氣”少。一個晴朗得沒有一絲雲的好天氣,大早,奶奶便起來了。院子裏,那隻肚腹渾圓的青黑醬缸,早已刷洗得能照見人影。醬坯被搗成不規整的小塊,嘩啦啦地倒進缸裏,接着,便是滾沸又晾涼的鹽水,沿着缸沿,不急不緩地衝下去。水要沒過醬坯,還要再高出一掌。最後,撒上當年新收的、曬得焦香的花椒與八角,缸口蒙上一塊透氣的、厚厚的白棉布,用紅繩紮實了。

從此,這醬缸,便成了院子裏的一位尊神,成了全家目光每日都要撫摸數次的存在。它的日子,是與日頭同起同落的。天一亮,醬缸的布罩便被揭開,讓那飽滿的、金箔似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進去。傍晚,日頭一斜,便又嚴嚴地蓋上,防着夜露與蚊蟲。奶奶的那把醬耙子,是紫檀木的,手柄磨得油亮。每天早晚,她都要用這耙子,在醬缸裏緩緩地、勻速地打耙。那動作,沉穩而富有韻律,彷彿不是在攪動一缸醬,而是在梳理着日光的金線,調和着風與露水的精華。醬耙起落間,起初是稀拉的、分離的聲響,慢慢地,聲音變得醇厚、粘稠,那醬的顏色,也從渾濁的褐黃,一日深似一日,直至變成一種深棗紅,又透着黑亮的、潤澤的光。

北地的秋風,一日緊似一日,吹得院子裏的老榆樹葉子嘩嘩地響。可醬缸裏的世界,卻在自己的節奏裏,日益豐厚、沉靜。你會聞到,那氣味在一天天地變化:起初是鹹,是生;後來,一種複雜的、難以言喻的鮮醇之氣,便絲絲縷縷地透了出來,混在乾爽的空氣裏,成了秋天院子裏最踏實的一種味道。那是一種經過等待、經過磨礪、經過日光與時間共同撫慰後,才能生髮出來的、寬厚而深長的氣味。

約莫一個月,醬便成了。打開布罩,那醬紫紅油亮,稠厚如膏,用醬耙子提起來,能拉出長長的、亮晶晶的絲。蘸一點在指尖,嘗一嘗,那滋味,猛地撞上舌尖的,是直率的鹹,可緊接着,豆類發酵後特有的鮮,便溫柔而又執拗地瀰漫開來,隨後,是日曬賦予的、一點微微的焦香,最後,所有的味道落進喉頭,只留下一片醇和與回甘。它不像南方的醬,偏於甜柔或濃赤;北方的醬,它的底色是曠野的風,是暴烈的日頭,是土地裏長出的最實在的筋骨,也是漫長的、耐心的守候。它是濃的,是厚的,是能扛得住北方嚴冬的、一點結結實實的念想。

新醬下來的那天,晚飯總是一碗過水的白麪條。什麼澆頭也不要,只舀一大勺這新醬,用筷子耐心地、細細地拌勻了。白的面,裹了醬的赭紅,油亮亮的,吸溜一口,那質樸而磅礴的鹹鮮,便順着喉嚨一路暖到胃裏去了。那一刻,你會覺得,整個秋天陽光的精華,風露的凝萃,還有那一段寧靜等待的時光,都在這碗裏了。

如今,奶奶早已不用再做醬了。市集上的貨架,擺着各式各樣的醬,玻璃瓶裝得精美,花樣繁多。可我總覺得,它們缺少一點東西。它們沒有那口青黑醬缸的沉默,沒有醬耙子起落的韻律,沒有揭開布罩時,那“譁”地一下,撲面而來的、混合着日頭與歲月的氣息。它們是速成的,是乖巧的,卻也是沒有來處與記憶的。

我於是知道,奶奶做的,哪裏只是一缸佐餐的醬呢?那是一個莊稼人,對四時流轉最虔敬的應和;是一顆豆子,在時間與自然的掌心裏,走過的一場神聖的修行;也是一戶北方人家,將一段豐饒而寧靜的秋光,用一種深色的、醇厚的方式,窖藏起來,用以對抗漫漫長冬的、關於陽光與土地的、最溫暖的遺囑。那醬的滋味裏,有祖宗傳來的規矩,有手掌撫摸過的溫度,更有日頭一遍遍深情凝視過的、光的魂魄。

那缸醬,如今只沉在我記憶的最深處,色澤卻一年濃似一年。它讓我在每一個秋風起的日子,喉頭都會不自覺地,泛起一股莊重的、屬於北方的鹹香。

2025-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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