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十萬大山 廣西神韻
文/東方之音
走進廣西,從山腳望去,那山便不再是山,而是一片凝固的汪洋了。一波一浪,一湧一潮,都是沉默的、墨綠的、沉沉地壓在天邊的石濤與土浪。你看不出哪裏是開始,也望不見何處是終結,只覺着這大地的骨骼,在這裏全凸了起來,擠挨着,翻湧着,以一種近乎蠻橫的從容,將天空都逼退了幾分。人站在它面前,先是被那磅礴的氣勢所懾,心頭一緊;待看得久了,那緊處卻又慢慢鬆開,化成一縷渺茫的嘆息——爲自身的微末,也爲這造物的無極。
晨起進山,霧是這裏的主人。它們不是瀰漫,而是流淌,從不知哪道深坳裏,乳白色的、涼沁沁的,靜悄悄地漫出來。近處的山石與矮樹先失了足,浸在這牛奶般的河裏,只剩下些模糊的、溫柔的輪廓。稍遠的峯巒,便成了霧海里的孤島,浮沉不定。陽光是遲到的客人,它得費好大力氣,才能穿過這厚厚的、溼重的帷幕,落下來時,已是淡淡的、茸茸的一層金粉,敷在霧的絨毛上,並不耀眼,反倒添了幾分夢境的迷離。空氣是飽浸了水的,每一口呼吸,都像啜飲着清冽的、帶些草木腥氣的泉水,涼意順着喉嚨滑下去,五臟六腑都給濾過一遍似的。寂靜是頂稠的,但不是空無,耳朵貼着這寂靜,便能聽見一種更低、更沉的和絃:或許是某處巖隙滲水的滴答,是風走過林梢時笨拙的轉身,是極遠的、不知名鳥雀一聲短促的試啼,剛開了頭,便被這無邊的靜給吸了去。
待到日頭攀得高了,霧漸漸地薄了,散了,山的真容才一點一點地顯露。這時,那滿眼的綠,便不由分說地潑將過來。不是江南那種水潤的、嬌嫩的翠,這裏的綠,是沉甸甸的,一層壓着一層,積澱了太多的光陰與雨水,綠得發黑,綠得發幽。深谷是墨綠的,宛如大地一道最深的呼吸;山腰是蒼綠的,像巨獸未經梳理的皮毛;偶爾有一面陡峭的崖壁,石縫裏掙扎出幾叢矮樹,那綠便是焦渴的、倔強的了。看得久了,恍惚覺得這綠是有生命的,在緩緩地流動,在無聲地吶喊。山路總在以爲盡了的時候,又拐一個彎,引你向更深、更幽的去處。偶爾能看見山民的屋子,不是“建”在山間,倒像是從山裏“長”出來的——木的梁,黑的瓦,牆腳覆着厚厚的青苔,屋後幾竿瘦竹,門前一畦青菜,都與這山色渾然地融着。人過着與山一般節奏的日子,春種秋收,晨炊暮靄,那悠緩的靜氣,從他們黝黑的、佈滿皺紋的臉上便能讀出來。他們是懂得這山的,不是用眼睛去賞,而是用脊背去承,用腳步去量的。
倘若能攀上一處較高的所在,四下望去,那十萬大山的氣魄,才真正地劈面而來。它不像華嶽的險絕,不似黃山的奇秀,它的美,是“渾淪”的。千峯萬壑,交錯縱橫,如一片被驟然定格的、石化的怒海。時間在這裏彷彿失了效力,只餘下這無邊無際的、沉默的起伏。風過時,林濤聲自無數個深谷中升起,匯成一片低沉的、持續的迴響,那不是聲音,那是山的鼾聲,是它在睡夢中翻了個身。你會忽然覺得,人類的那些悲歡,那些計較,在此刻顯得多麼虛飄,多麼不值一提。這山,它看過多少朝代更迭,多少聚散離合?它都只是這般看着,不言不語,將一切都收納進去,又彷彿一切都與它無干。它有一種洪荒的、近乎冷漠的莊嚴。
然而,山的冷漠是表象。你若靜下心來,在那溪澗邊坐上一坐,看陽光透過密葉,在水底的光斑上跳舞;看一隻彩蝶,顫巍巍地停在一朵叫不出名的野花上;看一隊螞蟻,浩浩蕩蕩地搬運着比它們身體大數倍的草籽……你便會覺得,這無邊靜默的深處,原有着最精細、最蓬勃的生意。那是一種內斂的、不事張揚的熱鬧,是生命在最嚴苛的環境裏,爲自己找到的、千百種安然的存在方式。這熱鬧與那整體的靜,並不衝突,反倒像一首宏大樂曲裏無數細微而準確的音符,共同構成了山魂的深邃。
暮色是從山腳升起來的。先是一抹青灰,繼而轉爲沉沉的黛藍,最後,所有鮮明的輪廓都柔和了,消融了。十萬大山又恢復成一片連綿的、深紫色的剪影,貼在愈發清冷的天幕上。遠山的脊線,起伏如巨獸沉睡的呼吸,溫馴而神祕。第一顆星,大而亮,謹慎地綴在天邊,像是山神提早點亮的一盞燈。
歸途上,人便有些不同了。身上似乎也沾了些山的氣息,腳步沉了,心思卻空了,空得像被那山間的溪水洗過,又被那無邊的靜給填滿了。忽然覺得,我們賞山,山或許也在賞我們?賞我們這些偶然闖入的、小小的、忙碌而又茫然的生靈。它以它的恆久,照見了我們的須臾;又以它的豐盈,映出了我們精神裏那些不自知的貧瘠。
那一片浩瀚的、凝固的汪洋,終究又留在了身後。但你知道,有些東西已不一樣了。那山的魂魄,那十萬大山所獨有的、沉默而又豐饒的、莊嚴而又親切的魂魄,已有一縷,悄然地、沉沉地,落在了你的心上。它成了一片內心的山水,在日後無數個紛擾的、逼仄的時辰裏,你或許會忽然想起它,想起那一片無言的、渾淪的綠,心便能像山間的雲一樣,悠悠地,舒展開來。
2025-12-26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