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歲的曲阜之旅,怎樣影響了司馬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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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盧昱

公元前126年,沂河清澈如練,自曲阜城南自東往西緩緩流過。一位二十歲的陝西青年,渡過孔子及弟子曾經“浴乎”的小河,踏入魯國故地的核心。他不是爲仕途而來,亦非爲遊山玩水,而是懷揣着一種近乎虔誠的求知渴望——要親眼看看那位傾心已久的孔子,究竟生活在怎樣的天地時空中。

這位青年,就是司馬遷。

二十壯遊

曲阜,是司馬遷人生征程中第一次遠遊的重要驛站。當時,他正當盛壯之年,心懷凌雲壯志,這次遠遊也被後世歷史學家稱爲“二十壯遊”。

古代旅行,交通不便,困難重重。司馬遷壯遊是經過深思熟慮和長期準備的。《太史公自序》也鄭重其事,並作了特別醒目的記載: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樑、楚以歸。

司馬遷簡要勾勒出自己的行程軌跡,這背後是他不滿足於簡牘所載知識的拘束。他要有目的、有計劃地到廣闊社會中實地考察,接觸大一統的壯麗河山和四方之民的生活習俗,瞭解和搜求古代和近現代的歷史傳說故事及各種史料。《太史公自序》稱之爲“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王國維《太史公行年考》稱之爲“宦學之遊”,是十分精當的。

司馬遷這次壯遊,是在父親司馬談決策和指導下進行的,也是父親對兒子的“成人禮”考驗。

司馬遷見到的曲阜,早已不是春秋末年那個禮崩樂壞、諸侯紛爭的小城。此時,孔子去世已近四百年,他的精神卻如泗水之流,綿延不絕。在城東南五百步處,雙石闕靜靜矗立,當地人仍稱此地爲“闕里”——那是孔子幼年所居之地,也是他思想萌發的原點。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記載自己的考察:“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及魯人往從冢而家者百有餘室,因命曰孔裏。”

最初對孔子的祭祀,是弟子與鄉人於孔子舊宅設堂奉祀,藏其衣冠、琴、車、書,歲時致祭。這並非朝廷敕建的國家祠廟,而是一座樸素的家廟,帶着人間煙火氣與師生情誼的溫度。

司馬遷來到這裏時,闕里孔廟已歷經擴建,仍保留着那份源於民間的莊重與親切。他緩步走入廟堂,目光落在陳列的車服禮器上——那輛軺車雖非原物,卻依古制復原;那些漆豆、玉圭、編鐘,皆按《周禮》陳設。更令他動容的是,庭院中一羣儒生正依時習禮,演練“鄉射之禮”。三人一組,執弓揖讓,進退有度,箭矢離弦,落靶無聲。禮樂之聲,不絕於耳。

此前,司馬遷讀孔子的書,知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讀《春秋》,感其“微言大義,撥亂反正”。但他始終困惑:這樣一個布衣之人,何以能“傳十餘世,學者宗之”?何以能讓“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

司馬遷向當地宿儒請教,聽他們講述孔子如何在陳蔡之間“絕糧七日”,如何在宋國遭桓魋伐樹,如何在魯國攝行相事而誅少正卯。這些故事不見於官方史冊,卻在閭巷間口耳相傳,真實鮮活,歷數百年而不絕。司馬遷還參與鄉射之禮,在躬身實踐之中,體會“禮”不僅是儀式,更是秩序、是修養、是人與人之間的敬意。

祗回留之,不能去雲

司馬遷一直“想見其爲人”,在踏入闕里一刻,孔子活了。他一直在尋找的答案,深深紮根這片土地,以致他會恭敬地徘徊流連,久久不忍離去。

這種體驗,逐漸改變了司馬遷對儒家的理解。世人常將儒家視爲迂腐守舊的代名詞,司馬遷則看到另一種面貌:秦末天下大亂,魯國儒生懷抱孔子禮器,毅然加入陳勝起義軍;漢高祖劉邦舉兵圍魯,城中絃歌不輟,講習禮樂如常。背後隱藏着一條邏輯的河流:儒家並非一味順從權力,而是在亂世中堅守文明底線,在危難中維繫人心秩序。

就連最初對儒學十分厭惡的劉邦,也不得不借助尊孔重儒,來推行維護禮法,以更好鞏固其統治。劉邦曾“不喜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溺其中”,而後他將祭孔置於重要地位,不僅祭祀孔子,還封孔子的九代孫孔騰(孔鮒之弟)爲“奉祀君”,專主孔子祭祀事宜,開孔子後裔以專職奉祀受封之始。

劉邦對儒學,爲何會有如此大的轉向?究其原因是政治與文化的雙重考量。劉邦建漢時,禮儀廢弛,儒學地位跌入谷底。此後,劉邦令儒生叔孫通制定禮法,而魯地儒生不滿:“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

儒生並非藐視皇權,而是堅持一個信念:真正的禮樂,不能建立在流血犧牲之上;文明的復興,必須始於對人的尊重與對德政的踐行。劉邦以最高太牢禮祭孔,無疑是藉助尊孔重儒來推行維護禮法,以更好鞏固其統治。這在客觀上將孔子祭祀與政治相關聯,爲後來董仲舒“天人感應”“屈君伸天”的理論埋下伏筆,也暗中鑄造着中國士人“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的精神傳統。

縱橫古今後,司馬遷在曲阜喟嘆:“豈非聖人之遺化,好禮樂之國哉?”這離不開孔子身體力行的教化。要知道,孔子在陳國時,曾感嘆:“回去!回去!我家鄉的那些年輕人志向遠大、才華橫溢,文章頗具文采,卻還不懂得如何裁正和引導啊!”

只要還未到家,旅行就未結束;在司馬遷這兒,文字落在青簡上,旅行纔算結束。他在鉤沉20歲的記憶時,在《孔子世家》結尾寫下那段千古名贊:“《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餘讀孔氏書,想見其爲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餘祗回留之,不能去雲。”

“祗回留之,不能去雲”,道盡了這位青年對孔子最深的敬意。他在時空隧道中,遇到一個會嘆息、憤怒,會爲理想碰壁,卻始終不改其志的孔子。

由此,司馬遷沒有將孔子供上神壇。他筆下的孔子,是“累累若喪家之狗”的落魄者,是“刪《詩》《書》,定禮樂”的文化整理者,更是“誨人不倦”的教育家。這種返真,正源於他在闕里的駐足與沉思。

知其不可而爲之

司馬遷在《孔子世家》中,以“禮”爲線索敘述孔子一生行跡。孔子幼年時“爲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年少好禮”,“懿子與魯人南宮敬叔往學禮焉。”還曾和南宮敬叔“適周問禮”。齊景公問政,他答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講的是禮。

值得一提的是,司馬遷對孔子的敬重,並非盲目崇拜。他洞悉的劉邦已降的政治策略——借尊孔以重建禮法,借儒術以鞏固統治。饒是如此,他並未因此貶低孔子的價值,反而更清醒地看到:孔子之道不朽,不在帝王加封,而在“學者宗之”的民間認同。

歷史彷彿有輪迴。司馬遷對孔子思想、精神的體悟、追隨,恰恰幫他看穿了後面隨漢武帝劉徹多次到泰山封禪的幻象。孔子“敬鬼神而遠之”,重人事、輕怪力亂神。司馬遷雖未明言,但行文處處可見這一精神底色——他記錄祥瑞,也揭露騙局;承認儀式的政治功能,卻不肯爲其背書。

離開曲阜後,司馬遷繼續南下薛城。在那裏,他目睹孟嘗君封邑“閭里率多暴桀子弟”,與齊魯溫雅之風判若雲泥。這一對比,更讓他體會到孔子推行禮樂教化的深遠意義——文化的力量,可以塑造一方水土的民風。

此次壯遊的尾聲,司馬遷被困厄鄱、薛、彭城,也許如聖人孔子之斷糧,也許是病困,也許是受劫持,總之他經歷了艱辛與危險,可是這並沒有挫折他的遊歷熱情,仍然興致勃勃地繼續考察、訪問。

三十多年後,當司馬遷忍辱著《史記》,在“腸一日而九回”的痛苦中堅持書寫歷史時,他不會忘記在曲阜的點滴。司馬遷心中的孔子,有一個一以貫之的標籤——“知其不可而爲之”,這需要一股逆流而上的精神動能。正是這股精神,才使得孔子在政治理想破滅以後,仍不甘心於沉寂無聞,發憤致力傳承文化薪火。

“知其不可而爲之”的真精神,可以說是司馬遷與孔子在人格和個性上的契合點。孔子“厄於陳蔡而不改其志”,他自己“幽於縲紲而發憤著書”,甚至以更爲恢宏的氣魄,吸收孔子學說和六藝經傳的精華,效法孔子精神,繼《春秋》作《史記》。司馬遷是繼孟子之後,又一個取得重大成就的孔子私淑弟子,發揚光大孔子的“春秋歷史學”。兩人雖隔四百年,卻遙遙相望。

由此,曲阜遊歷,司馬遷身雖孤,心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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