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採摘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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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東方之音

天剛亮出一層蟹殼青,我們就往果園去。霧是有的,卻不厚,只是鬆鬆地、懶懶地掛在遠處的林梢上,像誰家晾着忘記收的一匹素紗。走近了,纔看見那一片蘋果林。樹都不甚高,枝幹卻舒展得開,彷彿一把把撐開的、略顯陳舊的綠綢傘。葉子密密的,被夜露浸潤透了,綠得有些發暗,發沉。而就在這一片沉甸甸的綠裏,那紅,便一點一點,一簇一簇地跳出來——是蘋果的紅。

初看那紅,竟覺得有些恍惚。那不是畫片裏勻勻淨淨的紅,也不是鬧市裏張揚耀眼的紅。它們是活的,有深淺,有呼吸,有故事的。有的果子整個兒熟透了,紅暈從蒂窩一直漫到梗窪,那紅是釅釅的,像窖藏了許多年的女兒紅,看一眼彷彿就要醉人。有的卻還貪戀着幾分青澀,只在向陽的一面敷上薄薄的胭脂,背陰處還留着青玉的底子,像是羞怯的少女,側着臉,不肯給人看全。陽光這時恰好從東邊斜斜地切過來,穿過層層的枝葉,濾成了碎碎的、晃動的金斑,落在那些果子上。熟透的,便把光暖暖地含在紅暈裏;半青的,那光便在青玉的底子上滑一下,亮晶晶的,又跳開了。

鑽進林子,便像鑽進了一個由綠蔭和果香織成的夢裏。空氣涼絲絲的,吸一口,滿是清冽的草木氣,可在這清冽的底子上,又分明浮着一層甜,一層暖,那便是蘋果的香了。這香氣也不是撲鼻而來的,它若有若無,你靜立時,它彷彿消散了;可你一走動,衣角帶起微風,它便又絲絲縷縷地纏上來,甜得那樣安靜,那樣守本分。腳下是鬆軟的土,積着些陳年的落葉,踩上去窸窣作響,像是土地在睡夢中含混的囈語。

開始摘了。並不用蠻力,只是用手掌輕輕托住那沉甸甸的果實,拇指在果梗的上端一抵,再向旁微微一旋,只聽極輕微、極清脆的“嗒”的一聲,那蘋果便妥妥地離了枝,安臥在你的掌心了。這一聲“嗒”,是果梗與母枝最後的告別,乾脆,利落,沒有一絲猶疑。握着它,先感到的是一陣沁人的涼意,光滑的果皮上,還凝着一兩顆昨夜的露,手指拂過,涼意便直透到心裏去。細看那果皮,哪裏是平板的一塊紅?近處端詳,才發現上面原來佈滿了極細的、乳白色的斑點,像是誰用最淡的米漿,輕輕噴上去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恰好照在我手中的一個上,我竟能隱隱看見皮底下那半透明的、蜜蠟似的果肉紋理,彷彿它不再是一個果子,而是一個小小的、包裹着光暈的夢。

籃子漸漸地沉了。那些摘下的蘋果,彼此輕輕地挨着,擠着,在籃子裏發出渾圓的、滿足的悶響。它們帶走了陽光的暖意,露水的清涼,也帶走了整整一個夏天的風和蟬鳴。有些枝頭空了,只留下一個淺褐色的、圓圓的蒂痕,微微地凹陷着,像一隻凝視天空的、失神的眼睛。而更多的果子,還密密地懸着,將枝條壓成一個個優美的、危險的弧。我忽然覺得,我們摘取的,哪裏僅僅是果實呢?我們摘取的,是一段被陽光鍍成金紅的時光,是一份土地醞釀了許久的、甜蜜的諾言。這採摘,便不像勞作,倒像是一種莊嚴的接收儀式了。

歇息時,靠着一棵老樹坐下。樹幹粗糲,帶着泥土與苔蘚的實在。風從林子的那頭穿過來,搖動滿樹的葉子,嘩啦啦的,像是潮水在遠處漲落。在那一片綠色的潮聲裏,我彷彿聽見了別樣的聲音——是果實內部,汁液緩緩流動的、靜謐的喧響;是它們挨着大地,所做的最後一個關於枝頭的、完整的夢。

歸途上,籃子沉甸甸地墜着胳膊。夕陽已經將西邊的天色染成了橘柚的顏色,我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斜斜地印在田埂上,而那影子彷彿也浸透了果香,變得沉實而甘美了。我想,我們帶回的,不僅是這一季的收穫,更是一份來自泥土的、可以觸摸的秋天。這感覺,讓心裏也滿滿當當的,彷彿自己也成了一隻被時光與自然捧在手心、熟得正好的蘋果了。

2025-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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