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紅頂商魂:盛宣懷的晚清困局
文/東方之音
光緒二十六年的冬夜,上海外灘的盛公館依舊燈火通明。盛宣懷身着暗花寧綢袍,指尖摩挲着電報局剛送來的急件,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與身後懸掛的《江天樓閣圖》重疊,恰似他半生遊走於朝堂與市井的雙重身份。這位掌控着輪船、電報、鐵路、礦業的晚清鉅富,此刻眉頭緊鎖,紙上“東南互保”四字,重逾千斤。
盛宣懷的發跡,本就是晚清變局的縮影。早年投效李鴻章幕府,他以“官督商辦”之策,一手創辦輪船招商局,打破外國航運勢力壟斷;創設中國電報總局,讓千里之外的訊息瞬息可達;督辦蘆漢鐵路,鋪就華夏大地第一條南北幹線;興辦漢冶萍煤鐵廠礦公司,撐起近代中國重工業的骨架。時人評曰“富可敵國”,卻不知他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之上——既要應對朝廷的猜忌、同僚的傾軋,又要抗衡洋商的擠壓、市井的非議。他如同一位技藝高超的走鋼絲者,以官權爲綱,以商利爲目,在封建體制與近代工業的夾縫中,織就了一張橫跨南北的實業網絡。
這位“中國實業之父”的底色,始終是複雜的。他是務實的改革者,深知“欲自強必先致富,欲致富必先興實業”,故而傾盡全力創辦北洋大學堂(天津大學前身)、南洋公學(上海交通大學前身),希望以教育爲根基,爲實業培養人才;他亦是精明的商人,在官商之間遊刃有餘,借朝廷之力整合資源,又以商資填補國庫空缺,甚至在甲午戰後,以一己之力籌措鉅額賠款的部分款項。但在那個皇權搖搖欲墜的時代,“紅頂”既是護身符,亦是催命符。
庚子國難的炮火,撕開了晚清的腐朽面紗,也讓盛宣懷陷入萬劫不復之地。他力主的“東南互保”,雖保得半壁江山免遭戰火,卻被保守派彈劾爲“通敵叛國”;而他一手督辦的鐵路國有政策,成爲壓垮清廷的最後一根稻草。川漢鐵路的紛爭四起,保路運動席捲西南,最終點燃了辛亥革命的導火索。時人皆罵盛宣懷“誤國”,卻忘了正是他創辦的實業,爲亂世保留了一絲近代化的火種;正是他搭建的電報網絡,讓革命黨人的訊息得以傳遞;正是他培養的人才,後來成爲建設民國的中堅力量。
宣統三年,盛宣懷被清廷罷官,流亡日本。站在橫濱的碼頭,回望故國,這位七旬老人或許會想起創辦輪船招商局時的意氣風發,想起鋪設電報線時的櫛風沐雨,想起與洋人談判時的據理力爭。他一生聚斂財富,卻並非爲了一己之私——臨終前,他將大部分家產捐贈公益,僅留下少量遺產供子孫度日。史家評價他“功過參半”,卻難掩其在時代洪流中的掙扎與堅守。
盛宣懷的悲劇,從來不是個人的悲劇,而是一個王朝的悲劇。他試圖以實業救國,卻終究擺脫不了封建體制的桎梏;他想在亂世中保全實業,卻無奈成爲歷史的“替罪羊”。他就像一顆被時代洪流裹挾的頑石,試圖阻擋江河日下,卻終究只能被浪濤沖刷,留下滿身傷痕。
百年之後,當我們漫步在天津大學的校園,乘坐着縱橫南北的鐵路,使用着便捷的通訊工具,或許仍能感受到盛宣懷當年的遠見與執着。這位晚清富豪,以一生的榮辱得失證明:在腐朽的制度之下,再精明的商業頭腦、再宏大的實業藍圖,終究難以挽救一個瀕臨崩塌的王朝。但他播下的近代化種子,卻在歲月的滋養中,長成了參天大樹。盛宣懷的功過,早已融入中國近代化的血脈,成爲後世回望那段風雨飄搖歲月時,一道無法繞過的深刻印記。
2025-11-10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