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九九重陽節 登高望遠方
文/東方之音
金秋十月,秋高氣爽,丹桂飄香。今早推窗,卻是一股清氣直透進來,涼沁沁的,帶着些微草木將枯未枯的澀味。天呢,也彷彿一下子被推遠了,藍得那般澹澹的,疏疏的,像一塊洗舊了的青布。這才驀地驚覺,重陽是到了。
重陽是要登高的。這“高”字,似乎天生便帶着一種掙脫的意味。平日裏,我們沉在市井中,陷在瑣務裏,目光所及,不過是街巷的狹隘,屋檐的切割。人便也像是被這些縱橫的線條捆着,心也跟着蜷縮起來。這時候,就非得尋一個高處不可。那高處,不單是地理的,更是心緒的。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腳下的石階是實在的,身旁的樹木是蒼然的,汗微微地滲出來,氣息也有些不勻了,但身子骨裏那份沉滯的濁氣,倒彷彿真被這攀爬給抖落了一些。及至到了頂上,找一塊光溜溜的山石坐下,四下一望,那感覺便全然不同了。
風是自由的了,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跑來,不帶一絲煙火氣,只管在你身旁打着旋兒,把你的衣袂撩得撲撲地響。放眼望去,平日裏那些龐然的、堅實的屋舍,此刻都成了孩童搭的積木,疏疏落落地散着;那一條條筆直的、曾讓人奔忙不息的街道,也成了一條條纖細的、灰白色的帶子,懶懶地躺着。人聲、車馬聲,都聽不見了,世界忽然變得這樣靜,這樣空闊。自己這個人,坐在這山石上,便也渺小得如同一粒塵埃,然而心裏卻是從未有過的敞亮與舒泰。那些斤斤計較的得失,那些縈繞心頭的煩惱,在這蒼茫的天地間,又算得什麼呢?古人說“登高望遠,使人心瘁”,或許是對的,但那“瘁”裏,怕也先有了一番洗滌與澄澈罷。
由這登高,便不能不想起那些更古的老人來。他們意念裏的重陽,怕不只是這般風雅的登臨。秋日肅殺,百物凋零,他們是要佩茱萸、飲菊酒的。那茱萸是一種小喬木,結着紅殷殷的籽實,氣味辛烈,據說可以闢除“邪氣”。那菊酒呢,是用初開的菊花和青綠的桑米釀成,飲之能消解“不祥”。這“邪氣”與“不祥”究竟是什麼,他們說不出,我卻彷彿能懂得。那該是對於時間流逝的一種無名的恐懼,是對於生命凋萎的一種本能的抵抗。那辛烈的茱萸氣,是對於漸寒的天地一種倔強的宣言;那清苦的菊酒,便是對於蕭瑟的秋風一種溫和的對抗了。這般稚拙而又莊重的儀式裏,藏着的是一顆怎樣顫慄着、又怎樣祈求安寧的靈魂呵。
我的童年裏,是沒有這般鄭重的儀式的。只記得外祖父,在重陽前後,總要小心地搬出他那幾盆菊花,放在南牆根下,讓它們承着最後的、暖融融的秋陽。他並不飲酒,只是揹着手,彎着腰,在那花前一看便是半天。那菊花是些尋常的品種,或黃或白,花瓣一絲一絲地捲曲着,在涼風裏微微地顫。外祖父不說話,花也不說話,但他們之間,彷彿有着一種我那時所不能理解的、靜默的交流。如今外祖父早已化作了他所凝望的秋風,而我也到了能獨自坐在山石上吹風的年紀,才恍惚明白,他看的哪裏是花呢?他看的,怕是那花裏映出的、自己一生的影子罷。
夕陽快要落下去了,西邊的天腳染上了一片悽豔的胭脂色。山下的燈火,一盞一盞地,漸次亮了起來,黃黃的,暖暖的,像是在呼喚着飄蕩的遊魂。風也更緊了,帶着砭人肌膚的寒意。我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塵土,是該下去了。從這清寂的、形而上的高處,回到那溫暖的、形而下的塵世裏去。
下山的路,總覺得比上山時快得多。心裏那片刻的曠達與超然,也像一件不合時宜的輕薄春衫,得仔細地收疊起來了。然而,總有些什麼是留下了的。那風的涼,那視野的空,那遠古的憂思,那菊影裏的人……它們混在一起,成了這重陽節留給我的一點清冽的、微苦的餘味,久久地,在舌尖上,在心頭,縈迴不散。
2025-10-29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