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隨筆·吳橋雜技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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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東方之音

金秋十月,走進河北滄州吳橋鎮。這哪裏是清晨,分明是一個夢正醒未醒的時分。薄薄的曉霧,像一張半透明的宣紙,虛虛地籠着這片空曠的場院。場院邊上,立着些老舊的兵器架,刀槍劍戟的柄上,都磨出了深色的、溫潤的光。一個半大的孩子,正倒立在兩根細伶伶的竹竿頂上,身子繃得像一枚欲射未射的箭;遠遠地,又有少女的聲音,清清亮亮地吊着嗓子,那聲音盤旋着,鑽進霧裏,便化開了,尋不見了。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連那汗水滴落在黃土地上的聲音,彷彿也聽得見。這靜,不是空無,而是一種飽含着力與期待的、沉甸甸的靜。

我忽然想起一句不知在哪兒讀過的老話,說是“吳橋女兒真厲害,千斤大缸蹬得快”。當地人則說得更樸拙,也更有底氣:“上至九十九,下至剛會走,吳橋耍雜技,人人有一手。”這哪裏是技藝,這分明是滲進骨血裏的一種活法了。我看見一位精瘦的老者,用一柄銀槍頂着一隻陶甕,那陶甕在他槍尖上悠悠地旋轉,像一片停住的雲。他的眼神,空茫茫的,並不看着甕,倒像是望着極遠極遠的往日。在他身上,我彷彿看見了那條奔流了千年的運河。這雜技,不就是隨着那南來的船、北往的馬,在這裏紮下了根,吸飽了泥土的滋味,又向着四面八方蔓生開去的麼?它本是民間的一株野草,有極強的生命力,風颳到哪裏,種子就飄到哪裏。

恍惚間,那旋轉的陶甕彷彿不再是陶甕,而是一顆從歷史深處拋來的石丸,讓我接個正着。《史記》裏那些“角抵”、“蚩尤戲”的影子,怕不就是它最初的形態?漢墓畫像磚上那些飛揚騰躍的拙樸線條,莫非就是他們的祖先?這技藝裏,藏着我們先民最原始的對於身體的讚美,對於超越凡俗的渴望。它不是書齋裏的學問,它是曠野裏的風,是生命本身熱辣辣的、噴薄而出的吶喊。

正想着,場子裏的情形變了。一個穿着紅衣的少女,捧着一疊青花大碗,走了出來。她站定了,微微一笑,便將一隻碗拋向空中,接着是第二隻,第三隻……那些碗,起初還能數得清,到後來,只見一片青白的光影,繞着她周身流轉,彷彿一條聽話的龍。她的人,在光影中心,穩穩地旋着,臉上的笑容是靜的,像一枚初開的蓮。忽然,她雙臂一振,所有的碗都齊齊地飛起,又一隻只地,不偏不倚地,落到她指尖,額頂,甚至她微微蹺起的足尖上,疊成一座顫巍巍的、玲瓏的塔。也就在那一剎那,光影定住了,龍隱去了,只剩下她,和那座靜止的、危險的塔。全場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掌聲與喝彩像雷一樣炸開來。

我的心,卻還留在那一片靜止的光影裏。我忽然懂得了,這看似匪夷所思的“技”,它的內核,實在是一種極爲古典的“藝”。它追求的,不是蠻力,不是奇詭,而是那一瞬間的、絕對的平衡。是動中之靜,是險中之穩,是紛亂中那一顆如如不動的圓心。這何嘗不是我們東方哲學最精微的體現呢?老子說,“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爲天下正”。那少女的額上不見一滴汗,她的呼吸平穩悠長,她以她絕對的“靜”,制伏了那滿場飛動的“躁”。

掌聲還在響着,但我彷彿透過這掌聲,聽到了另一種回聲。那是巴黎香榭麗舍大道的驚歎,是紐約百老匯的喝彩,是東京、是開羅、是整個世界爲之瞠目的無聲的讚揚。吳橋的泥土小子、農家女兒,就這樣憑着祖輩傳下的玩意兒,將“Chin Wu Qiao”這三個音節,刻進了世界雜技的版圖。他們帶去的,不僅僅是抖空竹、轉碟子、耍罈子,他們帶去的,是一種東方式的、舉重若輕的從容,是一種將千年光陰把玩於股掌之間的沉着。

月亮升起來了,清清冷冷地照着歸路。那一片訓練場,早已沉入夜的懷抱,靜默了。但我總覺得,那寂靜裏,有無數的生命在悄悄地孕育,生長。那拋向空中的,是碗,是壇,是綢緞,也是一顆顆不甘凡俗的、想要觸摸星辰的心。那一片土地,是厚實的,也是神奇的;是沉寂的,也是喧騰的。你只要側耳細聽,便能聽見,那穿越了千年的風聲、掌聲與心跳聲,正匯成一股浩大的洪流,從過去而來,向未來而去,永不止息。

2025-10-26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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