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宿城楓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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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東方之音

沿着連雲港宿城那條被落葉鋪得鬆軟的小徑往山裏走,人便漸漸沉靜下來了。路是曲折的,兩旁的樹,高高低低,都像約好了似的,將一身的熱烈,毫無保留地獻了出來。那顏色,初看是紅,再看卻又不是一種紅。有的,是那種剛剛染上秋霜的橙紅,像少女羞澀時飛上雙頰的薄暈,明淨而溫柔;有的,是熟透了的、沉甸甸的硃紅,彷彿凝聚了整個夏天的日光與整個秋天的風露,醇厚得快要滴下來似的;更有那受了夜寒的,邊緣已泛着些紫絳,像是名窯裏燒出的異色鈞瓷,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靜的華美。陽光從疏疏朗朗的枝椏間篩下來,不再是夏日那般白晃晃的逼人,而是成了一縷縷透明的金線,將這些深深淺淺的紅穿在一起,織成一張巨大無比、光華流動的錦。人走在底下,衣裳上、眉髮間,便也跳動着這斑駁的光與影了。

我停住腳,伸手摘下一片五角的楓葉,託在掌心裏看。它的脈絡是極清晰的,從葉柄處伸展開來,像一張精緻的地圖,標示着它生命裏所經歷的風雨與晴明。那紅色,從葉脈向四周漫開,越到邊緣,便越是濃得化不開。我忽然想起古人說的“紅葉題詩”的舊事來。那御溝的流水,該是怎樣載着那一片承載了幽怨與希望的紅色,緩緩地流出宮牆,去尋一個渺茫的知音呢?眼前的葉子,自然是無字的,但它本身,不就是一闋最完美的詞麼?它的每一分顏色,都是情感;它的每一道輪廓,都是韻律。它無需借墨筆題寫,它生命的全部過程,便已是天地間最動人的詩篇了。

風來了。起初只是林梢一陣悄悄的私語,隨即,那私語便成了浩蕩的合唱。滿山的楓葉都簌簌地響動起來,那聲音,不似松濤的雄渾,也不似竹韻的清冷,它是一種厚實的、溫潤的喧響,彷彿千萬片紅色的脣,在低低地訴說着什麼祕密。於是,葉子們便紛紛地、從容地離開了枝頭。它們並不直墜,而是打着旋,飄飄搖搖的,像一隻只倦了的蝴蝶,又像一簇簇跳動的、失去了熱力的火焰。一時間,眼前的世界竟有些迷亂了。天是藍的,山是紅的,而這漫天飛舞的,便是由紅歸向泥土的、金色的夢。這景象,壯麗之中,竟含着一絲慈悲的溫柔。龔定庵的詩句驀地湧上心頭:“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是啊,這般轟轟烈烈地紅過一場,然後安然地、靜美地迴歸大地,這何嘗不是一種圓滿?

我踏着厚厚的落葉前行,腳下是軟軟的,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一聲聲滿足的嘆息。這滿山的紅,看久了,竟不覺得它是在燃燒,反倒覺得它是在靜靜地沉思。它紅給誰看呢?南飛的雁陣已經過了,嬉遊的蜂蝶早已不見了。它或許,本就是紅給自己看的罷。將積蓄了三季的力量,在最後一個季節裏,作一次毫無保留的、輝煌的呈現。這是一種告別,卻比大多數的相逢,還要來得鄭重,來得動人心魄。

夕陽西下時,我走出了山林。回頭望去,暮色四合,那一片楓林在漸暗的天光下,不再是白日裏那種明豔的紅了,而成了一抹連綿的、沉鬱的赭色,像是巨幅的波墨畫,酣暢淋漓之後,終於凝定下來。而我心裏,卻彷彿被那紅色染過了,暖暖的,滿滿的。我帶走的,是滿眼的絢爛,與一懷的秋思。

2025-10-20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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