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遊覽南戴河
文/東方之音
秦皇島南戴河位於渤海。這渤海,是醒着的,卻又像在夢裏。天還是那種蟹殼青,混混沌沌的,分不清是曙色未開,還是夜氣未散。遠遠的,只有一條線,是白的,卻又隱隱地透着些灰藍,懶懶地橫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風是有一陣沒一陣的,拂在臉上,不清爽,倒帶着些腥鹹的黏意,像是海在夢中的囈語,溼漉漉的。我獨自走着,腳下的沙是軟的,一步下去,便是一個淺淺的窩,悄無聲息地,便將我的來路吞沒了。這靜,便愈發地濃了。
忽然,不知是我的腳步驚動了什麼,還是那混沌的天光自己裂開了一道縫,那一線靜臥的白,猛地顫動了一下。隨即,便有了聲音。初時是極遠的,極沉悶的,像是一面蒙着牛皮的大鼓,在深深的地底被人擂響了。那聲音不是聽見的,倒像是從腳底順着骨頭傳上來的,震得人心口微微地發麻。緊接着,那一條素練便活了,不再是溫順地鋪陳着,而是翻滾着,洶湧着,成了一堵移動的、暗沉沉的水牆。它推進得那樣快,帶着一種不容分說的、蠻橫的氣勢。譁——!第一排浪撞在了沙灘上,那聲音脆了些,卻也散了些,化作了千萬點飛濺的白沫,像是摔碎了的玉器。
我的心,也跟着那一聲巨響,陡然地提了起來。方纔那一點尋幽訪靜的閒情,頃刻間便被這突如其來的聲勢盪滌得無影無蹤。我站住了腳,望着。後頭的浪,一層趕着一層,一疊推着一疊,彷彿無窮無盡似的。它們不再是水了,倒像是一大羣掙脫了繮繩的野馬,鬃毛飛揚,蹄聲如雷,從遙遠的天際奔騰而來,要把這整片沙灘都踐踏在腳下,都吞噬到那深不見底的胃裏去。那一種“進”,是何等的決絕,何等的酣暢淋漓!它不像人的進退,總要思前想後,掂量着得失;它的進,就是它的本性,它的生命。
我正看得出神,腳下卻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幾步。一低頭,看見剛纔海浪撲過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泡沫。那些泡沫,擠擠挨挨的,閃着轉瞬即逝的彩光,漂亮是頂漂亮的,可只一忽兒,便“噗”地一聲,破滅了,什麼也沒有留下。沙灘上,倒是有些被捲上來的貝殼,小小的,白的,紫的,帶着好看的紋路,像是這海在激湧之後,無意間遺落的夢的碎片。
我彎下腰,拾起一枚。它冰涼涼的,棱角已被歲月與流水磨得有些圓潤了。我捏着這枚小小的貝殼,心裏忽然起了一陣莫名的感觸。這海的“進”,固然是雄壯的,但它真的帶走或留下了什麼嗎?那雷霆萬鈞的力量,那義無反顧的姿態,最終也不過是讓這枚貝殼,從深海里來到了我的掌中。這究竟是一種征服,還是一種贈予?或者說,這本就是它呼吸的節奏,漲了,便一定要進,至於進到何處,留下什麼,那倒是無關緊要的了。
風似乎大了一些,將我身上那件單薄的衣衫吹得緊緊地貼在身上,涼意便透了進來。我抬起頭,向更遠處望去。海天的界限,此刻反倒清晰了些。那雲,是鉛灰色的,一團一團,凝重地堆砌着,彷彿在積蓄着更大的力量。而海,在這一次次的“進”之後,並未顯出疲倦,那濤聲反而更加渾厚,更加綿長,它與那沉默的天空對峙着,像是一場永無休止的對話。
我忽然想起清人魏源的兩句詩來,他寫那奔騰的江水,說它“山勢既窮,水脈已斷,忽聞雷聲出於地中。”此刻這海,不也正是如此麼?在看似平緩的沙灘盡頭,積蓄着、爆發着這撼人心魄的雷聲。這雷聲,是海的魂魄,是它不甘沉寂的、激進的宣言。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天邊的鉛雲,竟透出些微光來,不是日色,倒像是誰用極淡的胭脂,在雲的邊緣輕輕抹了一道。海水的顏色也變了,不再是那般沉鬱的墨藍,而有了些亮亮的紫靛在其中流動。潮,彷彿有些退了。那撲上來的浪頭,勢頭不再那般猛烈,聲音裏也添了些許疲憊的沙啞。
我轉過身,開始往回走。來時的腳印早已被潮水抹平,沙灘又是一片坦蕩,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過。只有我,和掌心這一枚小小的、冰涼的貝殼,是這場“激進”唯一的見證。我將貝殼揣進衣袋,那涼意便貼着我的心口。來時是一個人,去時,彷彿也多了一個伴了。這南戴河的晨,終究是沒有白來。
2025-10-16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