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春燕南飛探祕
文/東方之音
這家燕南飛的訊息,大約是從九月裏開始的。空氣裏那股子火爆爆的勁兒消退了,天變得又高又淡,像一塊晾涼了的青玉。田裏的稻子已收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斑駁的草垛,孤零零地立在空曠的田野上。風裏帶着清甜的草香,卻也捎來了第一絲若有若無的、教人皮膚一緊的涼意。便是這時候,家燕們便有些不安分了。
它們原是極戀舊的生靈,整個春夏都廝守着我屋檐下的那個泥巢。那巢做得真是精巧,用一口一口的溼泥,混着草莖,一點一點壘積起來,像個倒掛的小小葫蘆,口兒開在側面,既避風雨,又便進出。我常看它們夫唱婦隨地忙活,銜來蟲兒,喂那巢中張着黃口、啁啾待哺的雛兒;或是在晨光熹微中,並立在那電線上,用那剪子似的尾羽,梳理着藍黑有光的羽毛,一面說着那些啾啾噥噥的、我們聽不懂的體己話。它們與人是這樣親近,有時竟敢從我手邊一掠而過,那翅膀扇起的微風,軟軟地拂在臉上,教人心裏也軟軟的。
可這安穩的日子,到底要被時令打破的。先是看見它們聚得多了,不再單單守着自己的門戶。電線上,屋脊上,常常黑壓壓地聚着一大片,彷彿在開什麼緊要的會議。那叫聲也變了,不再是哺雛時那種急切的、溫柔的啁啾,而是一種更爲悠長、更爲響亮的呼喚,像是在互相提醒,又像是在點數。村裏的老人見了,便會眯着眼說:“瞧,燕子在‘辭巢’了,南邊的路遠着哩。”
這“辭巢”的光景,總在秋分前後,是最爲動人的。它們並不倉皇,而是極有章法。某一個清晨,你會忽然覺得天地間異樣地安靜,出門一看,那平日裏喧鬧的電線上,已是空空如也。抬頭望去,但見極高極高的天上,有無數黑點,排成疏疏的、流動的陣勢,向着南方緩緩移去。那便是它們了。它們飛得那樣高,那樣穩,彷彿不是被翅膀馱着,而是被那南方的、溫暖的呼喚吸引着,悠悠地滑過去的。這時候,我心裏總是一空,隨即又湧上一股難以名狀的悵惘與敬意。
我於是便想起它們這一路上的艱辛了。這小小的身軀,不過兩握之重,卻要飛越千山萬水。它們要躲過驟起的寒風,避開盤旋的鷂鷹,在茫茫的水澤上尋一口吃食,在陌生的林子裏覓一枝暫棲。然而這意念,是刻在它們骨血裏的,比任何記憶都來得古老,來得堅固。它們不是去,而是歸;不是流亡,而是赴一個亙古的約會。
那泥巢便這樣空了下來,靜靜地懸在屋檐下,像一個被時光遺忘的舊夢。冬天的風雪會來叩它的門,它也只默然不應。但我曉得,它不是在等待風雪,它是在等待一個信約,一個關於春日的、綠色的信約。當明年柳絮翻飛,桃花水漲的時候,那舊相識,定然會不遠萬里,披着南方的煙雨,精準地尋到這兒來,用那熟悉的呢喃,將這空寂了一冬的夢,重新填滿。
想到這兒,那望着空巢的悵惘,便也化作了暖暖的期盼了。去吧,去吧,趁着這風日晴和。南方的稻田裏,正有豐美的蟲豸等着你們呢。
2025-10-12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