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深山動物 穿山鱗甲
文/東方之音
我曾在月影橫斜的深山之中,瞥見一個蹣跚的形影——穿山甲。它身披鱗甲,行走在幽暗的山野裏,像一件青銅時代遺落下來、卻尚在活着的盔甲,踽踽獨行於深夜的寂靜之中。鱗片皆如小小的盾牌,層層疊疊覆於身上,每一片皆顯露出久經風霜的痕跡。然而它那溫順的腹,卻柔軟如初生的生命,隨着呼吸,微微起伏,彷彿剛硬鎧甲下包裹着不肯磨滅的柔情。
人聲腳步近前,它忽地蜷縮起來,身體捲成石球般,用堅硬的鱗甲將自己緊緊包裹起來。那緩慢的動作竟如季節輪轉一般鄭重,仿若將整個世界毫不留情地關在了身外,只留下它自己,在黑暗的堡壘中靜默以待。它像一位古老的武士,守着自己最後的方寸之地,在喧譁塵世裏,固執地築起一道沉默的牆,把自己安置在牆內。
月華如水,輕灑在它身上,鱗甲反射出幽微的光,彷彿身上披掛着打滿補丁卻依舊倔強不倒的旗幟。它伏臥於草叢間,如一塊磐石,只將那雙細小的眼睛,偶爾微微睜開,宛如兩粒被遺落的磷火,在黑暗深處微弱地閃動,像來自遠古的、未曾熄滅的幽微星火,在寂靜中點燃了它那渺小卻堅韌的存在。
遠處,忽然傳來鐵器碰撞山石所發出的濁重聲響。那穿山甲便驟然縮緊,將頭深深埋入胸前,鱗片瞬間繃緊,泛出冷峻而警覺的光。它身體蜷縮得更加密實,成了山野間一塊沉默不語的、真正的石頭,唯有那雙小眼,在黑暗裏閃爍出令人心悸的微光。它並不急於逃走,只是靜默地等待,猶如一個預知命運而不肯屈服的古老靈魂,用沉默的盔甲去抵擋那不可預知的劫難。它明知世間的利爪,卻只以蜷曲的姿勢回應一切侵犯。
穿山甲最擅長掘土穿山,名字便由此而來。它們原本有開山劈石之力,卻選擇了這般柔韌的退避,以如此蜷曲的姿勢,守護住自己脆弱而珍貴的生命。我每每思及於此,便覺心中戚然:世上原就存在兩種生存的智慧——一種如人類般不斷開疆拓土,銳意向前;另一種卻如這穿山甲,只以退避蜷縮之姿,默默守着自己方寸之間的安寧。它那看似畏怯的蜷曲,竟是在萬般無奈之下,一種飽含尊嚴的生存之道。
夜更深了,月光靜靜流淌于山野,穿山甲悄然舒展開蜷曲的身體,重新開始它的跋涉。我目送它漸行漸遠,身影最終消融在深林濃重的夜色裏。它悄然離去,彷彿什麼也未留下,又彷彿留下了一切——那無言的鎧甲,那沉默的蜷曲,那在寒光下閃爍着幽微磷火的雙眼,分明在我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痕。
這身披鱗甲、默默穿行於林莽的夜行者,它只將一切驚惶與悲苦,都緊緊蜷縮在堅硬的鱗甲之內,然後揹負着這沉重而無聲的祕密,繼續前行於幽深未知的暗夜。它或許不能開口言說,卻以整個生存的姿態訴說着抵抗;它那蜷曲的脊背,猶如一座沉默的山巒——在喧囂之外,在索取之上,在月照下固執地聳立着,成爲大地深處一處不被驚擾的風景。
在人類步步緊逼的擴張裏,穿山甲以退爲守,以曲求存,竟在無聲無息中成了山林最忠誠的守夜者。它捲曲着,不單是護住了自己,亦將萬古以來山林那點被驚擾的安寧,蜷進它佈滿滄桑的鱗甲裏,藏成大地心中一個堅韌而悲憫的祕密。
2025-07-06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