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與杜甫:從“攜手日同行”到“飛蓬各自遠”
公元744年,李白與杜甫相逢於河南洛陽。
這次相逢給了後世很多文學愛好者想象的空間,不少學者還給予了很多莫名的讚美,比如聞一多先生就把李杜的相遇比作“日與月的相會”,甚至認爲“四千年的歷史裏,除了孔子見老子,沒有比這兩人的會面,更重大,更神聖,更可紀念的。”
這就有點過譽了。請問重大在哪?神聖又在哪?怎麼就能和孔老相會比肩了?是他們的相遇給後人留下了相當寶貴的思想財富?還是對歷史,哪怕僅僅是唐詩史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爲什麼說比肩“孔老相會”是過譽呢?
其一、孔子問道於老子,在《史記》《莊子》《禮記》《呂氏春秋》《孔子家語》這些重量級典籍中都有記載,而且有較爲詳細的觀點描繪。
請問,李杜相逢被收錄於哪些典籍?爲何《新唐書·杜甫傳》中也僅僅以“甫少與李白齊名,時號李杜。嘗從白及高適過汴州,酒酣登吹臺,慷慨懷古,人莫測也。”一筆帶過?順便提一下,有人懷疑這句話是摘取自杜詩《遣懷》:“昔與高李輩,論交入酒爐。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氣酣登吹臺,懷古觀平蕪。”此說,可信。
其二、老子與孔子是已經“名聲顯赫”的兩個“賢者”的相會。
初見面時,老子對孔子說:“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可見二人“江湖地位”是對等的。李杜相逢時,李白是在翰林院學士的任上被“賜金而還”,杜甫則科舉落榜不久;可以說李白已名滿天下,杜甫才走向社會。你真的相信一箇中央政府顧問團成員和一個高考落榜的毛頭小子相遇會“勝卻人間無數”嗎?如果1997年周杰倫拜訪了羅大佑你會認爲“兩代王者的會面,在流行音樂的天空中再沒有比這次相逢更重大、更神聖”嗎?
其三、孔子向老子問道後,有問道言論流傳於世,這是真正的思想激盪。
歷朝歷代的學者考證後得出了兩個結論:一個是老子的論述和《道德經》的思想是一致的;另一個是“孔子學於老聃”確有其事。這兩個結論可以說明兩點:孔老相會時的言論完善了《道德經》的思想,也豐富了孔子的思想;進而也對道家和儒家思想的交匯產生了積極影響。
那麼李杜相逢時,二人寫出了哪些驚世篇章呢?李白沒有,杜甫也沒有。二人廣受讚譽的詩篇沒有一篇產生於這個時期。事實上,對這次相逢的記錄我們都是從杜甫詩篇中看到的,而不少我們認爲的“事實”還是杜甫追憶的,比如上文提到的《遣懷》。
這次相逢,杜甫定然是快樂的,也必然是意氣風發的,這從“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中可以看出。這次相逢,也定然是溫暖而如沐春風的,也必然是親密而形影不離的,因爲他們“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這次相逢,對杜甫個人而言,其影響應該是相當大的,這令他日後曾多次追憶,而且其《遣懷》中的“白刃讎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裏,報答在斯須。”就很似李白的口吻。
事實上,杜甫在青少年時期有很多地方和李白極其相似,這也是李白能吸引杜甫的地方,也應該是李白能和杜甫一起漫遊的原因。
他們有着相同的政治理想:李白常以大鵬自比,“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自信“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爲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杜甫則以鳳凰自喻,“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立志他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他們都在少年時即已頭角崢嶸:李白“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而杜甫“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往昔十四五。出遊翰墨場。”“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
他們在性情上也極其相似:李白好劍術,喜任俠,在“辭別親人,遠遊他鄉”時,尚是“持劍而去”,“鐵杵磨針”的故事也讓其頑劣的性情家喻戶曉。而杜甫“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他的少年和李白一樣頑皮;及長後又“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鶖鶬。”,他也和李白一樣俠氣常縈繞胸間。
除了詩文外,他們還有另一個共同的愛好——酒。李白是有名的“飲中八仙”之一,他還告誡世人“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李白愛酒,在拙作《李白、明月和酒》中有過多角度的描述。而杜甫也“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即使後來生活困頓、顛沛流離,在春光乍射到心頭時,依然“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無限杯”。
正是這些相似之處促成了“日與月的相會”,造就了“仙與聖”的兩次攜手漫遊。
745年李白與杜甫重逢在魯郡東石門。不到一年就第二次漫遊,這自然是讓部分詩詞愛好者興奮莫名的事,某些“愛好者”還熱情洋溢地爲兩次漫遊加入了種種細節,彷彿自己不是親歷者也是見證者一般。
依據杜詩的記述,這次漫遊依然還是快樂的,是永留心底的;不過,根據二人的臨別贈詩和日後的情況來看,第二次的漫遊顯然不如第一次那麼暢快、適宜。
第一次同遊,杜甫是仰望者,在他的心裏,李白恐怕是神一般的存在,那麼李白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值得模仿的。但第二次就不同了,李白對杜甫來說或許依然是光芒萬丈,但是,已不再被神話;在杜甫的心裏,李白是朋友,是能走入他夢中的好朋友,他已不再是仰望者。更重要的是,他對第一次漫遊時的行爲有了深刻的反思,所謂“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這意味着杜甫對李白的部分生活狀態有所質疑,於是就有了隱隱的勸誡“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爲誰雄?”。
這確實是勸誡,而不是個別學者所解讀的杜甫感嘆李白“雖盡日痛飲狂歌,然終不爲統治者賞識;雖心雄萬夫,而難以稱雄,雖有濟世之才,然不能施展。”
或許杜甫的肺腑之言深深地刺痛了李白,畢竟由於他才華橫溢、少年得志,所以儘管身邊朋友如雲,但向來是吹捧者衆,像杜甫這麼坦誠而言者實實是少得可憐。於是臨別時李白的情緒多少有些低沉,“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是啊,他有他的難處,也有他的痛處。他豈願“空度日”?又豈願“飛揚跋扈”?他不得已也。後來,杜甫終究是讀懂了李白,就有了那一聲“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的長嘆!
只是,李白當時不明白,他的隨口一言:“飛蓬各自遠”,他二人日後的生活一直都是“飛蓬”般的居無定所。而他更料不到的是,此後“飛蓬”飄還真不是一般的遠——終其一生,二人再無相見。
更令人唏噓的是,此後李白的篇章中再無杜甫的名字,而李白的身影卻還時常出現在杜甫的夢中。因爲,李白是多情的,惟其多情,其文才會恣肆汪洋、雄渾飄逸;而杜甫是深情的,惟其深情,纔會“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也所以在晚年,曾和他們攜手同遊的高適,纔會無視李白的求助,而對困頓中的杜甫,卻時加照拂。
歲月的車輪,碾碎了鮮衣怒馬的年少輕狂,絞殺了“致君堯舜上”的凌雲壯志,扼阻了“大鵬一日同風起”的扶搖直上。漫長的詩詞長河在這裏盤旋激盪而聚束成兩座高峯,後世雖依舊羣星璀璨,可終究沒有人能再跨越。但,這是他們希望的嗎?
作者:劉平,一個古文學的愛好者,喜歡分享文學和歷史閱讀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