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保利拍賣丨竹寫胸中逸興——倪瓚《墨竹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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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瓚《墨竹圖》


倪瓚《墨竹圖》圖軸,羅紋紙本,墨筆寫新篁一枝,並自題:


隱士江陰許士雍,鈿山湖裏泊煙蓬。

秋來鱸鱠蓴羹美,亦欲東乘萬里風。

從善道契過笠澤,以士雍高士此紙求寫竹枝,畫已並賦絕句奉贈。甲辰(1364)八月廿一日,倪瓚。


倪瓚《墨竹圖》倪瓚自題


題畫詩收入《清閟閣集》,文句稍異。《清閟閣集》載:


從善道契過笠澤,以士雍高士此紙求寫竹枝,畫已並賦。

隱士河陰半畝宮,鈿山湖裏泊煙篷。

秋來鱸鱠蓴羹美,亦欲東乘萬里風。


倪瓚著《清閟閣集》


覈對本幅《墨竹圖》與《清閟閣集》,除題畫詩稍有差異,關於“從善道契過笠澤,以士雍高士此紙求寫竹枝”的記述完全一致,其中涉及“許士雍”“從善道契”二人,就此雜說一二。


倪瓚(1301-1374)墨竹圖

1364年作

水墨紙本 立軸

66.5×32cm




展覽:

“大風堂藏書畫展覽”,四川成都祠堂街美術協會,1946年4月17日至26日。

出版:

1.《古畫大觀》,第三集,上海國華書局,1922年。

2.《大風堂名跡》,第一集,大風堂,1947年。

著錄:

1.倪瓚著《清閟閣集》卷八,參見《中國古代書畫家詩文集叢書:清閟閣集》,第265頁,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年。

2.陸心源撰《穰梨館過眼續錄》卷三,參見《中國書畫全書》第十八冊,第759、777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年。

3.福開森撰《歷代著錄畫目》,第206頁,人民美術出版社,1993年。

4.容庚《倪瓚畫之著錄及其僞作》,《嶺南學報》第八卷第二期,1944年。

5.《大風堂藏書畫展覽目次》,四川美術協會,1946年。

6.朱仲嶽編著《倪瓚作品編年》,第65頁,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1年。

7.盛東濤著《中國名家全集——倪瓚》,第132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

說明:

1.據傅申先生的研究,在世界各大博物館收藏的可靠倪瓚墨竹只有五件。本幅《墨竹圖》是私人收藏領域唯一的倪瓚墨竹真跡。

2.此作爲王掞、劉恕、吳榮光、李秉綬、潘仕成、陸心源、陸樹聲、張善孖、張大千、劉靖基舊藏。梁章鉅題跋,沙彥楷題簽。

3.據《江陰縣誌》卷二十四(參見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藏乾隆九年(1744)刻本),記倪瓚曾有自題詩,即此作中所錄。

4.王掞(1645-1728),字藻儒,號顓庵,江南太倉人,官至文淵閣大學士。王掞的曾祖父王錫爵、祖父王衡皆熱衷書畫收藏。父親王時敏更直接自董其昌處購入大量藏品,使得家族收藏在王時敏一輩達到頂峯。明末清初之際,王時敏家族儼然成爲江南書畫收藏的聚散樞紐之一。王時敏去世後,藏品一部分歸次子王揆,大部分則歸八子王掞所有。王掞的收藏中,尚有楊凝式《韭花帖》卷、趙孟頫《人騎圖》卷、王蒙《丹臺春曉圖》軸等煊赫鉅製。

5.劉恕(1759-1816),字行之,號蓉峯。他與父親劉金省均雅愛風物,收藏書畫碑刻頗富。劉恕舊居東山岱心灣,後移家至蘇州城西花步裏,自築寒碧莊,刻《劉園集帖》傳世,後世取“劉”字諧音,稱爲“留園”,饒泉石花木之勝,所以又號寒碧主人、花步散人。

6.吳榮光(1773-1843),字伯榮,號荷屋、可庵,廣東南海人。嘉慶四年(1799)進士。道光年間升至湖廣巡撫兼湖廣總督。他在北方和江南廣搜名跡,慘淡經營,庋藏書畫堪具規模,成爲清代中期的鑑藏大家。吳榮光在嶺南書法及書畫鑑藏史上影響之廣泛、流佈之深遠,可以說前無古人。

7.梁章鉅(1775-1849),字閎中,又字茝林,號茝鄰,晚號退庵,福建長樂人。嘉慶七年(1802)進士,曾任江蘇布政使、甘肅布政使、廣西巡撫、江蘇巡撫等職,是堅定的抗英禁菸派人物。也是第一個向朝廷提出以“收香港爲首務”的督撫。平生縱覽羣籍,能詩善書,學識淵博,精鑑賞,富收藏,好金石。

8.梁章鉅題跋中“芸圃水部”即李秉綬(1783-1842),李秉綬(1783-1842)字佩之、芸甫,號竹坪、信天翁、環碧主人。寄籍廣西桂林。清代著名畫家兼詩人。曾居官工部都水司郎中,人亦稱“李水部”。後辭官回桂林,專心畫事。

9.潘仕成(1804-1878),字德畲,祖籍福建,世居廣東番禺。官至兩廣鹽運使,以鹽業起家。仕成承家業,在廣州經營鹽務並承辦海防和軍工,遂成當時鉅商。經商之餘好藏書,築“海山仙館”。所藏金石書畫多而精,被譽爲“南粵之冠”,輯刊有《海山仙館叢帖》等。

10.陸心源(1834-1894),字剛甫、剛父,號存齋,晚號“潛園老人”,湖州歸安人。清咸豐九年(1859)舉人。同治四年(1865)任廣東南韶兵備道,六年調高廉兵備道。後奏調赴閩總辦稅釐通商善後諸局,署糧鹽道。平生喜好藏書、著述,與當時常熟鐵琴銅劍樓瞿氏、杭州八千卷樓丁氏、山東聊城海源閣楊氏,並稱海內四大藏書家。

11.陸樹聲(1882-1933),字叔桐,號遹軒,浙江湖州人。陸心源之子,富書畫收藏。

12.本作由劉靖基後人釋出。劉靖基(1902-1997),江蘇常州人,長期從事紡織業,開設安達紗廠,中國老一輩民族工商業者的傑出代表,著名愛國人士和社會活動家。曾任政協副主席。劉靖基還是一位著名的書畫鑑賞家和收藏家,他所藏書畫 ,數量大,精品多,特別是宋元名跡,被他視爲“寶中之寶”。1980年,劉靖基精心挑選了40件書畫珍品,捐獻給上海博物館,受到上海市政府的褒獎。

13.沙彥楷(1875-1970),字武曾,又作伯躬,晚年更名客,回族,江蘇省宜興市周鐵橋人。民盟中央委員,中國現代法學家、社會活動家,穆斯林知名人士。曾與沈鈞儒在上海創辦律師事務所。其籤條所書上款“靜寄軒”即爲劉靖基齋號。


沙彥楷題簽



01

隱士江陰許士雍


倪瓚《墨竹圖》“士雍高士”局部


許士雍人名冷僻,相關文獻稀少。《明詩紀事》甲籤卷十二收錄講學先驅王嘉會一詩:


《題許士雍紫翠丹房》

楊子江頭紫翠峯,移家會住白雲中。

新居今興湖山近,擬覽刀圭訪葛洪。


倪瓚的摯友,畫家張宣也曾賦詩贈許士雍,載《青暘集》卷四:


《題許士雍翠紫丹房》

許卿妙丹法,乃自至人授。

山房吐神光,紫翠騰白晝。

七返身已輕,九轉功尤就。

氣升龍虎交,爐存坎離媾。

心遊太極先,學究羲軒後。

久服令人仙,既服令人壽。

綿綿中夜存,一氣充宇宙。

奚必注參同,何須問勾漏。

求之非有方,煉之亦無候。

金景如可攀,吾將一來扣。


通過王嘉會、張宣的詩文,大致可以勾勒出許士雍道法高超的煉丹術士形象,這與《墨竹圖》題畫詩中“鈿山湖裏泊煙蓬”“亦欲東乘萬里風”的意象吻合。


翻看書畫著錄,可以發現許士雍曾收藏過另一件倪瓚作品即《溪亭山色》,汪砢玉《珊瑚網》載:


又,溪亭山色。款下丁未五月,東海倪瓚畫。

石滑巖前雨,泉香樹梢風。江山無限景,都聚一亭中。

張宣爲士雍題。


爲許士雍題畫的張宣正是前述《青暘集》的作者。張宣,字藻仲,江陰人,元末詩人張端之子。七歲能詩,是元末明初名盛一時的才子,被朱元璋呼爲“小秀才”,協助宋濂續修《元史》。張宣自幼隨父親同倪瓚交往,談詩論畫,成爲藝術上的知音,留下了豐富的文獻史料。張宣爲許士雍題寫的詩句足以看出他對倪瓚繪畫中空靈、解脫的哲學意味有着深刻感悟。


綜上,張宣是畫家倪瓚的摯友和藝術知音,也與道士許士雍相熟,對翠紫丹房的丹藥評價頗高。許士雍喜愛倪瓚作品,多有收藏,也會請張宣爲自己的藏品題詩。



02

從善道契


倪瓚《墨竹圖》“從善道契”局部


“從善道契”即蕭登。蕭登聲名不顯,爲數不多的記錄皆極簡略。《佩文齋書畫譜》(四庫全書本)卷三十九載:


蕭登。道士蕭登,字從善,工隸書。


翻檢《清閟閣集》,除前述“以士雍高士此紙求寫竹枝”一則,另有一詩記錄了倪瓚與蕭登的詩文交誼:


蕭從善集其師外史張君詩賦贈。

葛翁臺上翻經處,陸子泉頭試茗時。

石記只留金菌閣,宮銘猶樹玉律池。

晚探風雅還心醉,謾說曹劉是我師。

麟角鳳毛勤採拾,卻愁雷電取無遺。


其中“外史張君”即倪瓚的摯友,元代文學家及書畫家張雨。關於倪瓚與張雨的交遊,學界已有較爲充分的研究,此不贅述。蕭登師從張雨,通過師生關係與倪瓚產生了更多關聯。


吉林博物館藏有《行書跋張雨詩》冊(19開),(載《中國古代書畫圖目》卷16,編號“吉1-010”),同時涵括倪瓚和蕭登二人題跋。


倪跋計有二段,其一:

壬子正月五日過東婁,十日耕學先生出以示僕,乃知貞居之與耕學交好之情若此也。倪瓚覽。


《行書跋張雨詩》之倪瓚跋 吉林博物館藏


其二:

貞居真人詩文字畫皆爲本朝道品第一,雖獲片楮隻字猶爲世人寶藏……倪瓚題,壬子初月八日。


《行書跋張雨詩》之倪瓚跋 吉林博物館藏


蕭登作跋一則:

至正壬寅秋八月十又八日,海虞繆貞、吳郡餘大亨、崑山顧元臣同觀。弟子蕭登拜題。


《行書跋張雨詩》之蕭登跋 吉林博物館藏


值得注意的是,“貞居真人詩文字畫皆爲本朝道品第一”一句很大程度上體現出倪瓚的美學主張,也可以佐證倪瓚和張雨的交情,故而流傳甚廣,成爲重要的學術資料。另,《行書跋張雨詩》冊後蕭登的題跋由隸書寫就,頗不俗,與《佩文齋書畫譜》中“工隸書”的記錄吻合。


無獨有偶,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載有《朱陽館主與良常詩翰》,亦可作證倪蕭二人的交往:


……比附蕭從善一書往曾達否。瓚,廿五日,謹空。


透過以上舉例不難看出,倪瓚、張雨、蕭登及太湖地區的諸多文人已然形成較爲密切的文化圈。蕭登代友人向倪瓚求畫,自是情理之中。


此外,《墨竹圖》題識中,“過笠澤”與倪瓚行跡吻合無誤;“此紙”則是一張質地光滑細密的羅紋紙。


倪瓚《墨竹圖》羅紋紙 透光拍攝


綜合以上,大致還原出本幅《墨竹圖》的創作背景:道士許士雍法術高超,精於煉丹,對倪瓚作品喜愛有加,遂自備佳紙,通過蕭登向倪瓚求畫。許士雍更會請畫家的摯友張宣品賞題跋自己的收藏,使自己的藏畫具有更豐沛的意義和價值。



03

聊以自娛耳


以上粗略介紹了《墨竹圖》的創作背景,以下從繪畫風格和畫學理論兩個角度敘說一二。


傅申先生曾撰文《倪瓚和元代墨竹》,從美國佛利爾美術館所藏的倪瓚墨竹斗方冊頁入手,論述了倪瓚墨竹的風格和他所關注的宋、金、元三代畫竹名手,進而將其畫風歸結到他的繪畫觀(即兩段著名的畫跋),認爲倪瓚是元代文人畫家中最爲典型的代表,他將文人作書之餘的筆墨遣興更往前推進了一步。


根據傅申先生的研究結論,世界範圍內,博物館收藏的倪瓚墨竹真跡共五件:


①《墨竹圖》,冊頁之一開,佛利爾美術館藏;

②《畫竹圖》(又名《晴梢圖》),軸,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③《竹枝圖》,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④《修竹圖》,軸,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⑤《竹葉圖》,冊頁之一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左:《竹葉圖》,冊頁之一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中:《畫竹圖》,軸,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右:《修竹圖》,軸,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左:《墨竹圖》,冊頁之一開,佛利爾美術館藏

右:《竹枝圖》,卷,故宮博物院藏


以上五件,雖有形制之異,但在章法上,全是從左下角出竿、生枝、着葉,作自然優美的弧形,彎向右上角。在筆墨風格上,各幅竹竿都很纖細,每節很長,起筆重,收筆細,竹節間大多不留空隙,這是倪瓚墨竹異於他人的個人面貌。


持本《墨竹圖》與以上五件真跡相較,其謀篇佈局、運筆落墨皆具有高度一致的個人風格。其中,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畫竹圖》與本《墨竹圖》同爲豎幅立軸,尺寸接近(畫竹圖67.1×32.9cm,本作66.5×32cm),故而面貌最爲近似,足以相互佐證。


左:《墨竹圖》,軸,本幅

右:《畫竹圖》,軸,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墨竹向來是文人墨戲所偏愛的題材,至元代,一時書畫家或直接或間接受到趙孟頫畫學理論影響,以書法用筆入畫,向文人情趣發展。宋代工緻細膩的院體花鳥趨於消泥,而借物抒情、畫風清雅的水墨寫意勃然而興,顯示出審美趣味的巨大變化。在諸多寫竹名家中,倪瓚達到了最爲簡省抽象、惜墨如金的境界,這與他的畫學理論不無關聯。


倪瓚甚少論畫,但在他的畫跋中有一則膾炙人口的寫竹自述,最能代表文人畫的精神:


以中每愛餘畫竹。餘之竹聊以寫胸中逸興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塗抹久之,他人視以爲麻、爲蘆,僕亦不能強辯其爲竹,真沒奈覽者何。(題《爲以中畫疏竹圖軸》)


與此論相發明印證者,又有:

僕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答張藻仲書》)


基於“自娛”的美學主張,倪瓚寫竹隨性灑脫,不斤斤於形象肖似,更多着眼於筆墨韻味,具有抽象的書寫美感,呈現出元代諸多寫竹名家中最爲別緻的個人面貌。



04

從王掞至劉靖基


古代書畫講求流傳有緒,文淵閣大學士王掞是本幅《墨竹圖》已知的第一位收藏者,其後三百年間,庋藏者非富即貴,至少有如下十餘人:王掞(1645-1728)、劉恕(1759-1816)、吳榮光(1773-1843)、李秉綬(1783-1842)、潘仕成(1804-1873)、陸心源(1838-1894)、陸樹聲(1882-1933)、張善孖(1882-1940)、張大千(1899-1983)、劉靖基(1902-1997)


王掞(1645-1728)

王掞的書畫收藏要從其家族收藏說起。


王掞的曾祖父王錫爵(1534-1614)、祖父王衡(1561-1609)皆熱衷書畫收藏。父親王時敏(1592-1680)更直接自董其昌處購入大量藏品,“餘家所藏宋元名跡,得之京師者十之四,得之董文敏者十之六”,使得家族收藏在王時敏一輩達到頂峯。“煙客先生收藏冠海內”,客觀而言,明末清初之際,王時敏家族儼然成爲江南書畫收藏的聚散樞紐之一。至1662年前後,因賦役加劇,王氏不得不陸續散出藏品以維持狀況,這一局面約略持續至1671年,前後十載。1680年王時敏去世,尚未散去的藏品,一部分歸次子王揆(1619-1696),大部分則歸八子王掞所有,或許是考慮到王掞爲諸子中仕途最坦且酷好書畫者,易於世守的緣故。


倪瓚《墨竹圖》“王掞私印”


劃歸王掞的收藏中,尚有楊凝式《韭花帖》卷、趙孟頫《人騎圖》卷、王蒙《丹臺春曉圖》軸等煊赫鉅製。


值得注意的是,王掞1670年中進士,得以結交京城書畫鑑藏大家,從一定程度上擴充了家族收藏。基於凌利中先生的研究,可以確定的經由王掞鑑藏的館藏名作至少26件,(參見:凌利中《閥閱江南第一家:婁東畫派研究三則》),歷年拍場也頻頻出現王掞藏品,皆具備良好的品質,本幅《墨竹圖》當是其中至精之品。


劉恕(1759-1816)

吳人劉恕藏畫豐富,拍場所見不少,惜未見書畫著錄,無從覈查。劉恕以後,《墨竹圖》流入粵籍鑑藏家之手。實際上劉恕也曾在廣西做官。


倪瓚《墨竹圖》“蓉峯”


吳榮光(1773-1843)

乾隆中後期,東南沿海一帶大規模發展對外通商,廣東十三洋行的粵商得到官方默許壟斷若干市場,使得19世紀的兩廣地區突然成爲中國南方最大的經濟中心,一批粵籍富商迅速建立起數量可觀的書畫收藏。兩廣地區歷史上第一次成爲私人書畫收藏的集散地。


倪瓚《墨竹圖》“南海吳榮光書畫之印”


這些粵籍藏家交易密集,出手闊綽,爲考證流傳帶來相當的麻煩。目前尚無法確知他們收藏《墨竹圖》的先後順序,暫且按照生卒先後排序,作粗淺說明。


吳榮光,着《辛丑銷夏記》,未錄《墨竹圖》。吳榮光的收藏體系建立於嘉慶時期,起步較早,直接影響了兩廣地區殷商鉅子,例如《墨竹圖》的下一任藏家,粵商李秉綬。


現藏南京博物院的沈周名作《東莊圖》冊是吳榮光的藏品,在以下一段時期裏,《墨竹》與《東莊圖》具有近似的流傳經歷,不妨一併說說。


沈周《東莊圖》(選)南京博物院藏


李秉綬(1783-1842)

梁章鉅(1775-1849)

寄居桂林的臨川李氏是粵西最有影響的家族之一。自李秉綬的父親李宜民(字丹臣,1704-1798)雍正年間以“李念德”爲商號開創鹽業,逐漸成爲兩廣地區鹽商之翹楚,至1842年李秉綬去世,李氏家族在兩廣地區興盛凡百餘年,富甲一時。


李秉綬幼年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通過“捐納制度”於1804年前後賦京履職,直至1814年辭官養親,前後十載。李秉綬的辭官表明他於做官一途並沒有太多興趣。時人記載他“性豪邁,重交遊……嘯傲林間以爲樂”“家藏故多名繪,然遇佳本益購之,唯恐或失。所至搜訪畫士,虛懷諮詢,凡精一藝擅片長者,皆與締交”(蔣寶齡《墨林今話》卷十五)。又“工部君故素豪邁,散金結客,座上常滿輿馬,冠蓋相望。”(李宗瀚《靜娛室偶存稿》卷首)。


居京時期,李秉綬廣交書畫鑑藏名家,《墨竹圖》和《東莊圖》的前任藏家吳榮光便是其中之一。吳榮光《石雲山人集》卷八載有一事:


李芝齡太史宗昉偕友遊陶然亭,飲於李芸甫水部秉綬齋聯句,餘未與會,芸甫補圖屬題:放浪無俗士,執維有空谷。招邀水部家,杯觴婪尾續。主賓履既洽,醉舞巾亂撲。文章金馬豪,意氣玉山簇。快君奮筆前,橫掃墨痕宿。春色多於人,一一入詩腹。


基於這種詩酒交誼,更憑藉雄厚的財力,李秉綬自吳榮光處購入若干書畫典籍。入藏《墨竹圖》和《東莊圖》或許正是這一時期。


1814年,李秉綬辭職歸鄉,接手家族鹽業,並繼續保持着極大的收藏熱情。李秉綬與梁章鉅交善,主要在此後一段時期。據梁章鉅三子梁恭辰《北東園筆錄初編》卷二:“餘隨任桂林,與水部郎中李雲圃先生秉綬過從最密”。在桂林期間,梁章鉅屢屢觴詠李家,來往密集。


張維屏(1780-1859)《桂遊日記》卷二載有一詩,記錄了李秉綬、梁章鉅某次詩酒雅集:


良辰兼韻事,虹月起中間(原注:是日暢觀墨寶)。趣洽煙雲際,神遊董巨班。墨綠新欲結,眼福許將還(原注:時將唐拓《雲麾碑》及沈石田《東莊圖》帶回細閱)。不有賞心處,誰知邊吏閒。


詩中提到將《東莊圖》借回賞玩,檢看《東莊圖》,確有梁跋一段:


道光丁酉(1837),芸圃水部招遊皆山草堂,獲觀此冊,因識眼福且諦墨緣。福州梁章鉅。


對比《墨竹圖》上樑章鉅的第一段題跋:


道光丁酉(1837) 芸圃水部出此示觀於皆山草堂,因識眼福,並締墨緣,梁章鉅。


倪瓚《墨竹圖》梁章鉅題跋之一


兩跋如出一轍,應當可以說明,在李秉綬、梁章鉅的某次雅集中,同時欣賞了得自吳榮光的《墨竹圖》和《東莊圖》。或許,正如梁章鉅將《東莊圖》借回細閱,他也曾將《墨竹圖》帶回自己居所,乘興賦得“猗猗千個稿先成”一詩,書於裱邊。


倪瓚《墨竹圖》梁章鉅題跋之一


至此,大致可以勾畫出一幕詩酒雅集的場景:李秉綬、梁章鉅等人交情匪淺,1837年某日,李秉綬於皆山草堂宴請賓朋,品賞題詠所藏古書畫名品,梁章鉅欣然爲《墨竹圖》和《東莊圖》作跋,然愛不釋手,復將名作借回寓所細看。張維屏更賦詩助興,並將此次雅集寫入日記。


潘仕成(1804-1873)

李秉綬、梁章鉅鑑藏題詠過《墨竹圖》和《東莊圖》後,兩件名跡輾轉流入粵商潘仕成之手。


潘仕成,字德畬,祖籍福建,世居廣州,是晚清享譽朝野的紅頂商人,與族侄潘正煒同以經營對外貿易而暴發鉅富。潘氏祖先以鹽務起家,潘仕成繼承家業後更拓展洋務,成爲廣州十三行的巨賈。潘仕成一生主要在廣州度過,既經商又從政,既好古也學洋,既是慷慨的慈善家,又是博古通今的古玩、字畫收藏家,他還出資自行研製水雷,從國外引進牛痘,獲得官員和民衆的普遍讚譽。


倪瓚《墨竹圖》“德翁祕笈賞心之品”


倪瓚《墨竹圖》“天響琴齋”


事業最盛時,斥巨資築“海山仙館”,廣交高官顯貴、名流鉅子和海外洋人,故而名傳朝野,屢得聖旨嘉獎,贏得“名流爭相延訪,籌餉、籌防大吏深倚之”的讚揚。潘仕成孜孜不倦收藏古籍、文獻、書畫、古帖、金石等歷史文物,有“粵東第一”之稱,其中以黃庭堅《砥柱銘》卷最爲著名。


《墨竹圖》和《東莊圖》之所以流入潘仕成手,除收藏興趣使然,或許還有深層原因。


1824年,李秉綬家族涉“粵西鹽商案”,震動朝野,雖然憑藉阮元庇護暫時渡過難關,但一個龐大商業帝國的基石正悄然分裂。1830以後,李氏的鹽業生意逐年下滑,“運本漸形支絀,存引積壓,轉運無資”,又“借得運本十二萬兩,全賴借貸運本以資措辦”。1842年李秉綬過世。1847年,清廷特旨潘仕成(時年43歲)爲兩廣鹽運使。潘氏表面上他對清廷的任命表示不受,“以本籍人監司本籍,曠典也,仕成不敢當,稟大吏固辭”,但以商名“潘繼興”,從李秉綬後人手中獲取了廣西臨全埠商的經營權。至此,李秉綬家族淡出鹽商行列,而潘仕成則坐上了兩廣地區鹽商頭把交椅。


資本的轉移致使書畫收藏的流傳。《墨竹圖》和《東莊圖》或許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流入潘仕成的海山仙館。


潘仕成一生顯赫,無奈晚年橫遭變故,因鹽務虧累而獲罪。所藏書畫典籍收藏亦逐漸流散。1871年,潘仕成將《佩文韻府》木刻版抵押給山西票號以維持狀況。1873年,潘氏引以爲豪的海山仙館被查抄,以不足四萬兩白銀低價拍賣。不久潘氏去世。


作爲晚清享譽朝野的官商巨賈,潘仕成一生的成就異常顯赫,非普通官商可比,然而《清史稿》《清史列傳》等官方文獻均未錄入其人,僅有《番禺縣誌續志》(宣統)及《廣州府志》(光緒)有其本傳,卻失之簡略,且多有自相矛盾處。此間原委,難以揣測。


陸心源(1838-1894)

陸樹聲(1882-1933)

潘仕成之後,《墨竹圖》輾轉流入藏書家陸心源、陸樹聲父子之手。


陸心源以收藏宋版圖書最稱著名,築“皕宋樓”,與瞿氏“鐵琴銅劍樓”、丁氏“八千卷樓”、楊氏“海源閣”並稱晚清四大藏書樓。此外,陸心源書畫收藏亦富,着《穰梨館過眼錄》,本幅《墨竹圖》收入其中,文獻與作品吻合無誤。


《穰梨館過眼續錄》


20世紀初,珂羅版印刷逐漸興起,《墨竹圖》被《古畫大觀(第三集)》刊印,標記爲“吳興陸叔同氏珍藏”。此時,張大千諸鑑藏印尚無。


《古畫大觀》第三集,1922年



張善孖(1882-1940)

張大千(1899-1986)

1943年冬自敦煌返回後,張大千“命門人子侄輩,記其尺寸題詠,序爲目錄,聊以志平生好慕,一時之會合”,編成《大風堂書畫錄》。自1944年開始的幾年間,張大千在成都、上海等地舉辦巡迴展覽,內容豐富,涵括古書畫收藏、書畫創作、摹敦煌壁畫,凡此種種。1946年的《大風堂藏書畫展覽目次》中,本幅《墨竹圖》赫然在列,記爲“倪高士墨竹”。


《大風堂藏書畫展覽目次》,1946年


展覽同期刊印圖冊,記有《大風堂名跡(第一集)》《大千居士近作(第一集)》《西康遊屐》等,皆由李秋君於1947年題寫目錄,且具有統一的排版樣式。《墨竹圖》出版於《大風堂名跡(第一集)》,藏印累累,足見鄭重。


《大風堂名跡》第一集,1947年


此種《大風堂名跡(第一集)》雖名爲“第一”,實際上是一本獨立的圖冊,並無續集,與今人較爲熟悉的《大風堂名跡》(共四集,1955-1956年,東京便利堂)是不同的圖冊。


劉靖基(1902-1997)

20世紀20年代,劉靖基受聘常州大成紡織廠經理,薪水豐厚,其書畫收藏大致開始於這一時期。新中國成立後,劉靖基任全國政協委員,繼續拓展其書畫收藏。1967年夏,劉靖基的一部分書畫藏品經鍾銀蘭先生點校,移交上海博物館,後落實政策退還。其後劉靖基向上海博物館捐贈40件古書畫,以張即之行書《待漏院記卷》、王蒙、倪瓚各一最稱重要。


《墨竹圖》由劉靖基後人釋出。自王掞至劉靖基,《墨竹圖》流傳有序,多有文獻佐證,況品相如新,裝裱亦精,甚爲難得。


此外,《墨竹圖》上尚有“耦庵經眼”“吉見”兩枚鑑藏印不知歸屬何人。


“耦庵經眼”


“吉見”


“耦庵經眼”一印,《古畫大觀》無,《大風堂名跡》有。翻檢《大風堂書畫錄》,其中《雪個並世雙英》右下角鈐有“耦庵經眼”印。同書著錄的《金冬心分書》雖未記載耦庵事,但審看原作,知右下角有同一枚“耦庵經眼”印。在大風堂其他藏品中,亦有鈐蓋此方“耦庵經眼”者。從本幅《墨竹圖》耦庵鈐印位置來看,耦庵應當是陸樹聲之後的收藏者,即陸樹聲、耦庵、張大千的先後順序。據此種種跡象看來,張大千很可能從耦庵處購入藏品若干,另有一種可能,耦庵是大千非常親近的朋友。待考。


以上粗略交代了本件倪瓚《墨竹圖》的一些情況。短文得益於傅申先生、凌利中先生等前輩的研究結論,並參考了有關兩廣地區鹽商的研究結果,更得到友朋諸多指教。宋元書畫存量稀少,願觀者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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