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色衰的頭牌樂伎,很會氛圍感拿捏,讓江州司馬溼了青衫
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琵琶聲訴。
一位落魄潦倒的京城官員,一個年老色衰的頭牌樂伎,一句“相逢何必曾相識”,不是官員對樂伎的同情和憐憫,而是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廟堂的爾虞我詐,江湖的刀光劍影,愛情的風花雪月,人生的悲歡離合,世事跟他和她都開了一個無比誅心的玩笑。
有人說,相遇是靈魂與靈魂之間的相認。
你遇見的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靈魂碎片,他們身上都有你的影子,都能照見出你的一部分,一點一點拼湊出你真實的樣子。
我遇見你,其實是爲了遇見自己。
當琵琶聲漸漸消散在江風中時,你路過我,我路過你,然後我們各自向前,各自修行。
忽聞琵琶聲,暗問彈者誰
在秋夜的長江之畔,白居易送別一位即將遠行的朋友。冷冽的江風捲過,楓葉與蘆花瑟瑟作響,如同離別的哀歌。
下馬登船,設宴餞別,然而酒香之中卻少了那悠揚的樂聲,使人心生悵然。
江水之上,忽聞琵琶聲起,竟是當年曾在長安聽過的名曲。白居易沉醉其中,忘卻了歸途,連身邊的客人也忘記了起身。
他心中疑惑,這荒僻江州,這美妙的樂聲究竟來自何方佳人?
循聲尋找,只見一位女子懷抱琵琶,半遮面龐,緩緩走出。
她輕輕地撥動琴絃,試彈了幾聲,那旋律便如泣如訴。手指在琴絃上跳躍,彷彿是在用琴聲訴說着無盡的往事。
她低頭不語,那輕輕攏弦、慢慢捻弦的動作,也撩動了每個人的心房,琵琶語心事,平仄皆命運。
長安城那兩首紅極一時的《霓裳羽衣曲》和《六幺》,驚現此間,熟悉的音律瞬間將白居易帶回那些青蔥歲月……
那年,貞元三年,十六歲的白居易像一隻懷揣夢想的青鳥,從江南的煙雨濛濛中振翅飛至繁華的京都長安。
他手中緊握着那一疊沉甸甸的詩稿,心懷敬畏地踏進了名士顧況的府邸。
顧況,那位在長安城裏文名遠揚的大家,看到他和他的詩稿,眼中閃過一絲戲謔。
特別是,當他瞥見詩稿上“白居易”三字,便打趣道:“哎呀,長安的米價可是貴得嚇人,你這小夥子想在這裏定居,可是不易啊!”
白居易沒有被他的輕蔑嚇住,翻開詩稿,請這位大家品讀。當他讀到那首《賦得古原草送別》時,眼神立刻變得凝重而熱烈。
讀到“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時候,他連連點頭,讚歎道:“好詩!好詩!文采飛揚,如此出衆,像你這樣有才的人住在長安又有何難!”
有才如此,居亦易也!
從此以後,顧況逢人便誇讚他的詩才,“白居易”這個名字也如同春風中的草兒,迅速在長安城裏傳開了。
那句由他而生的“長安米貴,居大不易”的典故,時至今日,還不時被人提起。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琵琶聲將他拉回現實。突然間,琴聲變得凝澀起來,“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這種無聲勝有聲的境界,讓人感受到她內心的痛苦與掙扎。最終,她用力撥絃,四弦一聲如裂帛般震撼人心。
東船西舫的人們都被這琴聲所吸引,江心之中映着皎潔的月光,與這哀怨動人的琴聲相互輝映,她的滿腹心事,隨着絃音逐漸停歇。
所有的意猶未盡,讓白居易和琵琶女的目光同時望向那輪明月。他們觀的是月嗎?是回不去的長安城和逝去的青春年華。
長安城是家,那裏有他們“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意氣風發,有“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離愁別緒,有“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的豪情壯志,他們在這裏哭過、笑過、鬧過、輝煌過、失意過。
可那一切猶如鏡花水月,早已遙不可及……
忽夢少年事,妝淚紅闌干
曲罷,只見琵琶女輕嘆一聲,緩緩將撥片插入琴絃,整理着衣裳,神情莊重而沉靜。
她緩緩開口,聲音帶着些許滄桑:“我曾是京城中名噪一時的琵琶女,家在長安城東南的蝦蟆陵。”
那時的她,十三歲便學會了彈奏琵琶,技藝超羣,是長安城國家樂團的琵琶首席。每當她彈奏完畢,都令京城的曲藝大家歎服。每一次妝後的登臺亮相,她的美豔都會令同行歌伎們心生嫉妒。
那時的她,風光一時無兩,京都的豪富子弟們紛紛獻上彩禮,只爲一睹芳容。
那時的白居易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在長安日夜苦讀,參加科舉考試,加上顧況的大力舉薦。貞元十六年,錄取了十七人,他以第四名的成績登進士第。
“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第二年,他和元稹一起當上祕書省校書郎,負責校勘宮中所藏典籍等事。
中進士後,白居易又接連參加了幾次考試,三登科第後,當上了周至縣縣令。
在周至當縣令三年,白居易和當地一批文人雅士成爲好朋友。有一次和朋友在馬嵬坡聚會,他以楊貴妃爲主題,寫了一首《長恨歌》。
他的《長恨歌》傳遍京城和大江南北,上至皇親貴族,下至天下學子歌妓,大家無不爭相傳誦。
連憲宗皇帝都被驚動:“朕觀白詩,有種扣人心絃的力量,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普通百姓都喜歡,朕也不例外。”
憲宗皇帝將他召回長安,破格提拔爲翰林學士。當時的翰林院是宰相搖籃,他的五位同事後來都官至宰相。第二年白居易就被拜授左拾遺。
翰林學士和左拾遺都是皇帝身邊近臣。那時的他三十六歲,可謂青雲直上,一步登天。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在萬衆追捧,紙醉金迷的日子中,秋去春來,美好的時光在不知不覺中消磨殆盡。
琵琶女的眼淚將他又從回憶中拉回,她的兄弟從軍,姊妹離世,家道日漸衰敗。從此“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年老色衰的她被樂團放逐,門前車馬稀少,光顧者寥寥無幾。最終,她只得嫁給商人爲妻。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樑買茶去。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在丈夫的商業版圖中,她是一個只配看守空船的女人。深夜夢迴,她常常夢見自己年少時作樂狂歡的場景,醒來時已是淚流滿面,粉妝盡溼。
琵琶女的自述,讓在座的人都感慨不已。回憶年少的時光,誰不是“初見少年拉滿弓,不懼歲月不懼峯。”可最終東風吹醒英雄夢,生活磨平少年心。
其實,你我皆是流浪者,只是顛沛流離的路不一樣啊!生活一地雞毛、事業道路坎坷、家庭瀕臨破碎、身體每況愈下。想逃離每天要面對的雞零狗碎的生活,可每天卻都得努力得活着。
也許和琵琶女一樣,每晚照很久的鏡子,一晃眼發現自己芳華不在,青春就悄無聲息的結束。焦慮、迷茫,不知是生活把自己過得一塌糊塗,還是自己把生活過得一塌糊塗,理想和生活差了十萬八千里,馬不停蹄,卻又無能爲力。
春風若有憐香意,可否許我再少年。
重聞皆掩泣,司馬青衫溼
白居易聽琵琶聲中的哀怨,已是搖頭嘆息,而琵琶女的訴說更是讓他心中湧起無盡的悲慼。
他們二人,彷彿是飄零在天涯的落葉,同命相連,今日偶然相逢,又何必去追問是否曾經相識呢?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自從去年他被貶離開繁華的長安,來到這潯陽江畔,便常常臥病在牀,孤獨無助。這裏荒涼偏僻,音樂之聲難以聽聞,一年到頭,只有寂靜和孤獨陪伴着他。
他的委屈更是無人訴說,宰相武元衡慘遭刺客毒手,不幸遇害。儘管許多人私下裏都知道這是藩鎮頭領暗中策劃的陰謀,但面對他們強大的勢力,大家都選擇了沉默,希望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正直不啊的白居易實在不忍,宰相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身爲東宮贊善大夫,並沒有上書身份的他,卻毅然決然地向皇帝上書,強烈要求嚴懲兇手,想爲武元衡討回公道。
可是,他的舉動卻引來了仇敵的猛烈攻擊。他們抓住他越職言事這一點,大做文章,指責他藐視朝廷規矩,無視法度。導致皇上對他不再信任和器重,由此被貶到了偏遠的江州擔任司馬。
住在湓江低窪潮溼的地方,周圍是黃蘆和苦竹的叢生。在這裏,早晚能聽到的,只有杜鵑和猿猴的悲鳴,它們彷彿在訴說着無盡的哀怨和痛苦。
他像換了一個人,從此“換盡舊心腸”,從所謂的“兼濟天下”到只願“獨善其身”。
須知少時凌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哪曉歲月蹉跎過,依舊名利兩無收。
朝堂上的白居易,教坊中的琵琶女,都經歷過長安的繁華大夢,又在偏僻荒涼的此地相遇。
和江州本地人不同,他可是見過“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嘆過“雙闕龍相對,千官雁一行”,贊過“弦鼓一聲雙袖舉,迴雪飄颻轉蓬舞”的居易大人。
只有他,才能聽懂琵琶女在彈奏什麼?也只有他,才知她的琴藝有多麼高超。
只有她,才能讀懂他在感傷什麼?也只有她,才明白他爲何夜夜獨自取酒,自斟自飲。
身份如此懸殊,心境卻如此相同:像我這樣優秀的人,本該燦爛的過一生,爲何幾十年到頭來,還在人海中浮沉。
她哭了,他亦流淚,爲她也爲自己。曾經的錦繡前程,可能就此遠去,詩文報國的夢想就此破碎,而民生日益艱難的大唐又該何去何從。
現在的自己身在江州,報國無門,噤若寒蟬。那個耿直激切,勇於言事的他,已經死了。
宦途自此心長別,世事從今口不言。
“請不要推辭坐下來再彈一曲吧,這首新詩《琵琶行》是我專爲你而作。”琵琶女聽聞司馬此言,風吹花落淚如雨。
那夜江畔,琵琶聲聲,落千古失落者之淚。
江州司馬青衫溼……
作者:慕璽,本名慄莎,中國電力作家協會成員,從事新聞寫作多年。才以用而日生,思以引而不竭,時間披露真相,文字最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