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震的“難師”與師承

來源: 更新:

皖南屯溪,明媚,寧靜。率水橫江匯爲新安江,宛延而過。江邊有華山,山上闢有戴震公園。拾級而上,仰望,樹木繁盛;回顧,只見老街、碧水和遠處的古橋。

園中的“東原之光”紀念亭是一座徽派建築,質樸,穩重,內隱張力。山林步道兩側,分列多個2米高的燈光立柱,柱上的文字記錄了大思想家戴震及其師友比較重要的軼事趣聞,如戴震難師、修珠塘壩、拜江永爲師以及與紀昀等人的交往等等。

讓我特別關注的是“難師”故事。這個故事敘述得比較早的如清人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故事說:

塾師授大學章句右經一章,問其師曰:“此何以知爲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爲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師曰:“此子朱子云爾。”又問朱子何時人,曰“南宋”。又問曾子何時人,曰“東周”。又問周去宋幾何時,曰“幾二千年”。曰“然則子朱子何以知其然?”師不能言。

這個故事常被人轉述,大抵是由戴震的質疑而突出其天賦異稟。比如梁啓超作《戴東原先生傳》,不僅抄錄這個故事,而且對江藩所說的戴“十歲乃能言”一句順勢強調,也說“蓋聰明蘊蓄者深矣”。十歲了,還不會說話,這是因爲要積聚智慧,忍住不言嗎?梁氏這樣寫,大概就是爲了突出戴震小時候的“異稟”。其實好問,本來就是小孩子們啓蒙時期的心理特徵。只有成人不提問,沒有孩子不提問的。

戴震小時候的質疑不斷地帶出新故事。比如他讀書喜歡問“字”,反覆追問之下,塾師很不耐煩,“惡其問”,就把一本許氏《說文解字》給他自己查去。哪知戴震“大好之,學三年,盡得其節目。性強記,十三經注疏能盡舉其辭”。戴震後期的扛鼎之作《孟子字義疏證》,有人說這書與戴震小時候練了文字的硬功有關。

戴震的學問受江永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江永,婺源人,“好學深思,長於步算鐘律聲韻,尤深於禮”。戴震與一批學子懷着敬意“師事之”,追求的也正是江永質疑、批判、考辨的學風。比如江永研究“禮”,廣摭博討,多在質疑中填漏補正。朱熹未完成的《儀禮經傳通解》,曾由黃幹纂續內容,但有很多缺誤,最後由江永細加辨析,數易稿而後定之。江永的科學意識與批判精神,後來在戴震身上得到了發揚光大。

古之學者的師承,常常連人格氣質乃至癖好都會傳染給學生。江永21歲爲縣學生,24歲補廩膳生,62歲爲歲貢生,閉門授徒,束脩微薄。戴震也是這個樣子。入京師,住歙縣會館,窮困潦倒,人以狂人目之。後來以學問而受到紀昀等人稱服才名聲鵲起。即便如此,仍是終身貧困。年三十,家中無糧,“與面鋪相約,日取面屑饔飧”。梁啓超《戴東原先生傳》不僅記寫了這些,而且還特地指出:這樣貧困了,仍閉戶著屈原賦注,充滿深情地寫了屈原的三個“純”(其心至純,其學至純,其立言指要歸於至純)。

更讓我驚訝的是,戴震以後的師承仍有動人的瞬間,在不同時代演繹了一個又一個具有批判精神的師道故事。

戴震的高足很多,其中段玉裁在語言學史上影響卓著。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長於考據,精於引證”。後來段的女壻龔麗正,仁和人,以懋堂爲師傳其學,其子龔自珍的叛逆意識和批判言論更是受到段的激賞。段玉裁看到龔自珍的“另類”文章《明良論》,說:“耄矣,猶見此才而死,吾不恨矣!”而外祖父的評語更是令人深思:“四論皆古方也,而中今病,豈必別制一新方哉?”

《明良論》很見批判性,如“士皆知有恥,則國家永無恥矣。士不知恥,爲國之大恥。”龔自珍編文集時寫道:“四論,乃弱歲後所作,文氣亦何能清妥?棄置故簏中久矣。檢視,見(第二篇後)外王父段先生加墨矜寵,泫然存之。自記。”(《龔自珍全集》)

要強調的是,戴和他的弟子所踐行的質疑與批判,不僅是對外的,也是對內的。

師事江永,但也有“反動”。江永服膺程朱之學,著《近思錄集解》,戴震沒有接受先生的思想,恰恰針對這些理學思想與材料展開深入的思辯,用考證學的方法喊出了“理學殺人”這一驚世之言。段玉裁也這樣,他既得到顧亭林音學五書的影響,“讀之驚怖其考據之博”,又遊於戴師之門,知有古韻標準,從而比較異同,擇善而從,其真正的“去蔽”與“求是”,難能可貴。

至於段玉裁傳陳奐,再傳俞樾;然後由俞樾傳“否定思想家”章太炎,章再在日本給魯迅講《說文》,魯迅作《太炎先生二三事》而且連寫兩篇,其文既洋溢着濃濃的敬師之情又對先生思想與精神作了極爲冷峻的評價……這樣一段師承小史,真可謂是驚濤裂岸。

相關推薦
請使用下列任何一種瀏覽器瀏覽以達至最佳的用戶體驗:Google Chrome、Mozilla Firefox、Microsoft Edge 或 Safari。為避免使用網頁時發生問題,請確保你的網頁瀏覽器已更新至最新版本。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