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舞臺創作的同質化困局與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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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主題文藝創作展現出突破傳統範式的創新力量,舞臺呈現出表面繁榮的景象,話劇、戲曲、舞劇等各類作品層出不窮。然而,一窩蜂扎堆的創作現象也愈發凸顯:同題材作品大量湧現,情節架構如出一轍;文學改編淪爲潮流競賽,經典 IP 被反覆翻炒;地方院團盲目跟風大製作,劇種特色日漸消磨。這種同質化傾向不僅消解了藝術創作的個性與活力,更難以滿足觀衆日益多元的審美需求,成爲制約舞臺藝術從高原邁向高峯的關鍵瓶頸。深入剖析這一現象的成因與危害,探索破局之道,對推動舞臺藝術高質量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同質化創作的具象表徵:千劇一面的舞臺生態

當代舞臺創作的同質化並非抽象概念,而是滲透在題材選擇、藝術表達、創作邏輯等多個維度的具體現象,其表現形態複雜多樣,且在不同劇種、地域間呈現出共性特徵。

題材扎堆是同質化最直觀的體現,主要集中在幾大領域。

其一,重大題材的套路化表現。無論革命先輩事蹟還是重大歷史事件,都極具文藝創作的意義和價值。然而當相關作品在各地舞臺頻繁亮相時,其中有不少卻陷入“重大事件 + 英雄人物”的固定敘事模式。筆者注意到,近半數作品以“覺醒”“征程”“破曉”等雷同詞彙命名,情節多圍繞 “遭遇挫折——堅定信念——取得勝利”的套路展開。

其二,現實題材和英模題材的集中爆發。近年在各地舞臺上,以鄉村第一書記爲主角的話劇、戲曲作品層出不窮。此類作品時有直接將產業振興、生態保護等政策術語直接轉化爲臺詞,使得劇中人物如同行走的政策手冊。這種機械的政策圖解導致戲劇衝突消解,觀衆評價“像在看新聞聯播”,使藝術作品淪爲政策文件的可視化註解。當創作者將價值觀簡化爲標語口號,作品未塑造出具有生命溫度的人物形象,觀衆在劇場裏完成的只是政治課考勤,而非藝術審美體驗,藝術便失去了直抵人心的力量。

其三,文學改編的盲目跟風。從四大名著到現當代經典,文學 IP 成爲改編熱潮的焦點,僅《紅樓夢》相關舞臺改編作品,近年就有京劇、話劇、贛劇等十餘種版本登臺。但部分改編止步於情節移植,既未挖掘文本新內涵,也未實現藝術形式的突破,導致“看一本原著,知十臺戲”的尷尬局面。

藝術表達的模式化則加劇了審美疲勞。在舞臺呈現上,高科技堆砌成爲潮流,AI 生成的歷史場景、全息投影的人物形象被廣泛應用,但技術往往取代了藝術本體,某紅色舞劇花費數百萬打造的戰爭特效,最終因與舞蹈敘事脫節被觀衆詬病爲科技秀。在戲曲領域,“爲劇種寫戲”的意識日漸淡薄,一個劇本被多個劇種隨意移植的現象屢見不鮮。北方某地方小戲移植京劇《霸王別姬》,生硬套用程式化動作,丟失了自身辛辣靈動的表演特色,淪爲京劇的粗糙複製品。而在敘事方式上,無論是現代戲還是傳統改編劇,都傾向於採用線性敘事的安全牌,缺乏對多視角、碎片化等創新手法的探索,使得不同作品的觀演體驗高度趨同。

創作邏輯的功利化則從根源上催生了同質化。許多院團將創作視爲獎項博弈,而非藝術追求,形成了評獎標準決定創作方向的異化邏輯。這種邏輯下,院團往往忽視自身實力與地域特色:經濟欠發達地區的縣級劇團硬上投資千萬的革命歷史大戲,最終因演員功底不足、舞美簡陋草草收場;擅長民間故事演繹的地方劇種強行改編厚重歷史題材,導致劇種優勢無從發揮。

同質化困局的深層成因:多重因素的交織博弈

舞臺創作同質化並非偶然現象,而是政策引導偏差、市場邏輯主導、創作生態失衡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其背後折射出當代藝術創作的深層矛盾。

政策扶持與評價體系的導向性偏差是重要誘因。近年來,各級文化藝術基金對主旋律創作、重大題材的扶持力度不斷加大,這一政策初衷本是引導藝術服務時代,但在執行中卻出現了題材優先的傾向。部分地區將將扶持所倡導的題材的創作與院團評級、經費撥付直接掛鉤,形成寫主旋律易立項、改經典易獲獎的現實導向。在評獎機制上,傳統的“宏大敘事 + 正面形象”評價標準尚未根本改變,創新探索型作品往往因不符合主流範式被邊緣化。這種政策指揮棒效應下,創作者自然傾向於選擇安全穩妥的題材與形式,而非冒險創新。院團直言做原創劇目,不如改個經典容易立項,這是無奈的選擇。

市場邏輯對藝術創作的過度侵蝕則加劇了趨同傾向。在文旅融合與文化消費升級的背景下,資本對舞臺創作的影響力顯著增強,而資本的逐利性天然偏好“可複製的成功”。《只此青綠》《永不消逝的電波》等舞劇爆款出現後,投資方紛紛要求創作者複製“國風美學 + 科技舞美”的公式,導致同類作品扎堆湧現。這種爆款依賴症使得市場陷入“跟風——飽和——審美疲勞”的惡性循環。同時,流媒體平臺的算法推薦機制進一步固化了創作慣性,觀衆的點擊數據反饋給創作者,使其更傾向於重複已被驗證的內容,形成信息繭房式的創作閉環。

地方文化認同的弱化則導致了特色創作的缺失。在全球化與現代化進程中,部分院團對本土文化缺乏自信,盲目追求大製作、高規格,忽視了地域文化與劇種特色的根基價值。粵劇《拾玉鐲》之所以成爲經典,正是因爲其將“穿針”“餵雞” 等生活化場景與粵劇質樸生動的表演風格深度融合。劇作家魏明倫的《變臉》《巴山秀才》等川劇現代戲,始終浸潤着醇厚的川味文化底蘊。創作中,他徑直從巴蜀大地的人文地理肌理中採擷素材,將四川地域文化、川劇本體藝術與劇本創作深度熔鑄,最終在兼具深刻思想意蘊與精妙藝術呈現的作品中,自然流淌出濃郁的人文氣息與鮮明的時代精神。而當下許多地方戲創作卻刻意規避本土元素,強行追求宏大敘事,這種去地域化、去劇種化的創作,使得作品失去了最鮮活的文化基因,淪爲無差別的藝術商品。

同質化的藝術危害:從特色消解到生態惡化

舞臺創作的同質化不僅是藝術表達的單一化,更是對藝術生態的系統性破壞,其危害既體現在作品本身的價值損耗,也波及院團發展、觀衆審美與文化傳承等多個層面。

對藝術作品而言,同質化直接消解了其獨特性與思想性。本雅明曾指出,機械複製會導致藝術“光暈的消失”,而當下的同質化創作正是一種“算法時代的複製”。當革命歷史題材作品都用相似的英雄模板,當文學改編都遵循相同的情節邏輯,作品便失去了直抵人心的力量。這種符號拼貼式的創作,讓藝術淪爲表層化的價值傳遞工具,既無思想深度,也無情感溫度,更談不上藝術創新。

對院團發展而言,同質化導致地方特色消亡與劇種生存危機的雙重困境。地方戲曲院團的核心競爭力本在於劇種特色,如崑曲的婉轉纏綿、秦腔的慷慨激昂,但同質化創作讓這些特色逐漸消磨。某秦腔劇院爲跟風改編名著,弱化了秦腔的“吼唱”特色,加入大量交響伴奏,導致老觀衆流失,新觀衆不認可,陷入兩頭不討好的境地。更嚴重的是,盲目跟風大製作往往讓院團陷入財務困境:某縣級豫劇團舉債排演大戲,上演三場後因票房慘淡停演,最終瀕臨解散。

對觀衆羣體而言,同質化催生審美疲勞,侵蝕藝術欣賞的熱情。當觀衆在不同劇場看到的總是相似的題材、雷同的表達,自然會對舞臺藝術失去期待。這種審美疲勞不僅降低了文化消費質量,更阻礙了藝術美育功能的實現。優秀的舞臺作品本應培養觀衆的審美辨別力,而同質化作品卻只能造成審美鈍化。長此以往,舞臺藝術將失去受衆基礎,陷入創作萎縮與觀衆流失的惡性循環。

對文化傳承而言,同質化導致地方文化基因的斷裂。戲曲等地方劇種本身就是地域文化的活載體,其唱腔、表演、劇目都承載着獨特的文化記憶。但當下“爲劇種寫戲”意識的淡薄,使得劇種特色被稀釋:地方劇種音樂京昆化、表演話劇化的現象時有發生,地方劇種逐漸失去了辨識度。當某一劇種能演繹任何題材,實則意味着它已失去了不可替代的文化價值。這種特色消亡不僅是劇種的損失,更是地域文化多樣性的損失,不利於文化生態的平衡發展。

破解舞臺創作同質化困局,要在尊重藝術規律的基礎上,重構“鼓勵創新、彰顯特色、生態健康”的創作體系。這需要政策引導、院團自覺、人才培養、評價改革等多方面形成合力。當創作者以藝術的真誠自覺爲出發點,以敬畏之心對待歷史、以赤子之心貼近人民、以創新之心探索藝術,自然能破解同質化的困局。院團摒棄跟風攀比心態,樹立量力而行、揚長避短的創作理念,地方戲曲院團強化“爲劇種寫戲”的意識,在創作中充分融入劇種的唱腔、程式、表演特色,讓劇種特色成爲作品的核心標識。當紅色題材能展現人性敘事,現實題材作品能貼近生活本真,文學改編能挖掘深層內涵,地方戲曲劇種作品能彰顯獨特魅力,舞臺藝術才能真正擺脫千劇一面的尷尬,湧現出更多接地氣、傳得開、留得下的精品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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