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新作《消息》:朋友說我在旅遊,我說是在遊觀

來源: 更新:

“唯有腳踩大地,才能寫出直抵人心的人間故事”,懷着對大地的敬畏,作家賈平凹最新長篇筆記體小說《消息》近日推出。

《消息》由90餘個相互獨立又彼此勾連的短篇構成,這種結構天然承續《山海經》志怪敘事傳統與《聊齋志異》筆記文體精髓,在當代語境中進行新演繹。

古塔、山林、河流等自然意象被賦予靈性與隱喻,山水草木皆成爲故事的“隱形敘述者”,恰如他對這部作品的比喻:“一部作品如山一樣有脈向,峯巒隨脈向起伏。”

爲何秦嶺寫不膩?光是2022至2024年間,賈平凹開啓密集採風之旅:從故鄉商州的六個鄉鎮出發,足跡遍佈陝南陝北的十個縣與三十個村寨,再延伸至黃河、渭河沿岸的甘、晉、豫、魯四省大地。在跨越山河的行走中,他不是浮光掠影的觀察者,而是沉潛大地的傾聽者——田埂上的一句閒談、老屋檐下的一次偶遇、集市裏的一番爭執、山民口中的一段往事,都成爲他捕捉生活本真的“消息”。正是這來自土地與煙火的“消息”,構成了敘事根系。

本篇推送摘選自《消息》。

旅遊還是遊觀

(標題爲編者加)

西安城裏,凡是住高樓的,人家多在樓臺上壅土種植果蔬,甚至不用土,以一種營養液的,就可以生長菠菜、芹菜、豇豆、茄子、蔥蒜和千禧果。我在一棟樓上購得一間屋子做書房,書房裏卻長着一棵樹。這樹是菩提樹。書房的面積並不大,但它是挑空結構,層高六米。南牆原本是整塊玻璃的,我嫌望下去眩暈,把它用木板封了,僅留着最上邊的一小部分,認作是天窗。三面牆都安裝了格架,書桌就擺在南邊,每日一點,太陽會從天窗進來,走到書桌上,再走在書桌前那個方几上,方几上臥着黑貓,差不多到三點,太陽便退回去了,屋子裏幽暗,那就開燈。

書房裏除了那麼多的書籍,再就是我的藏品。佛像是上百尊,銅的,玉的,石的,木的,還有瓷的。雕刻的瑞獸十幾只,有漢代的,唐代的,宋元明清的。中國的圖騰是龍,我的屬相也是龍,龍的古件很多。還有,民間裏女媧的形象因諧音在壁畫裏、刺繡裏、剪紙裏都是一隻蛙,我名字裏有凹字,凹的諧音也是蛙,各種造型的蛙擺得到處都是。菩提樹來自印度。2022年冬天的時候,朋友帶了來,是栽在一個碗大的瓷盆裏,枝幹纖弱,兩米來高,有六片葉子。葉子狀若嬰兒手掌,奇怪的是葉尖突出,那麼細長,像是觸鬚。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菩提樹,捧着它,對黑貓說:你起來。黑貓起來了,我把菩提樹的瓷盆安置在方几上。黑貓連聲叫着妙,我也激動地喘息。菩提樹的葉子在我的喘息中微微搖曳,一瞬間,我感覺到屋子裏所有的佛像都生動了。

整個冬天裏,西安沒有下雪,霧霾嚴重,新冠疫情雖然不再嚴控了,我卻遭遇到新的困境。這關乎於病毒與詛咒,關乎於謠言與詆譭,關乎於陰謀與背叛。我是經歷過無數次劫難的,已經不再那麼慌張,回家來抖抖衣服,衣服上落下一地的眼珠子,而一夜的威風肆虐,早晨去樓下院裏,那三棵油松枝葉如波如浪,成就了另一種景色。菩提樹的到來,並長在我的書房,我知道菩提樹是智慧樹,也堅定我人畜無害啊,仍是吉祥人。

從住家到書房有四站路,每天我搭車來書房上班,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菩提樹行注目禮,然後給各尊佛像敬香。寫作累了,我就坐在菩提樹旁。我喝水,也給菩提樹澆水。我吸紙菸,看着煙霧順着菩提樹而上,想象着那是起雲。

在寒冷裏度過了春節,到了2023年的農曆二月二十一日,菩提樹並沒有變化,而我已經是七十歲後的人了。在這一年裏,我按我的計劃,開始外出採風。長則一個月,短則五六天。我喜歡隨心所欲,去到哪兒是哪兒,飢了就尋路邊店,或者敲開農舍,掏錢讓人家給擀一碗麪。晚上了,縣城的賓館睡過,鎮街上的小旅社裏也睡過。那不是採風,可以說是流浪。

第一次出門走的時候,我拍着書房門口的大石獅,那是漢代的有着人面的獅,說:“好好守護啊!”在商洛的丹江北岸,那一夜我夢到我不在書房,佛像活起來,都在唸經和辯論,而那些各種各樣的瑞獸就圍繞着菩提樹跑來跑去。待到我揹着一大包蒐集來的材料回到書房,菩提樹竟爆出了嫩芽。先是綻開一片葉子,再是三片四片葉子都綻開了,像是一個個小手,平託着,要展示着什麼又要承受什麼。當長出了八片葉子,差不多一米高,枝幹仍是纖細如鐵絲。

我繼續要外出採風,擔心那個瓷盆太小,會影響菩提樹的成長,便更換了一個大缸,培上腐殖土,還栽了一根細長的木棍兒扶持它。木棍兒有斑點,我說:“長吧,長吧,長到斑點那兒去。”無限的冥想,寄託了多少願望。但再次回來,它終沒有長到斑點處,我知道任何植物一年裏只開枝散葉一次,那就指望明年再生長吧。反覆地外出採風,這是我以前沒有過的。我去故鄉商州,走了六個鄉鎮,去了陝南、陝北,走了十個縣,三十個村寨,還去了黃河、渭河、涇河、洛河、熊耳山、天竺山、大青山、庾嶺、蒼龍嶺。甚至去了甘肅、山西、河南、山東。所到之處,萬象繁華,天姿雄贍,一任放飛縱慾了,感觸紛至沓來。我在五猴山的那天,接到北京一位友人電話,他問我幹啥呢,我說我在漢陰待了三天,才從蒲溪鎮過來。他說你是旅遊,我說是遊觀。他哈哈大笑,詢問遊觀的收穫,我說,我現在能讀懂八大山人了,讀懂蘇東坡了,他們的書畫和詩文,不僅是憤世嫉俗,而更多是意氣達適,是精神的自由翱翔了。

《文學的故鄉》文學紀錄片

在黃龍山,遇上了三個拍攝風光宣傳片的年輕人,他們要採訪我,我簡單談了四點:一、一個地方對一個人是有着神祕的微妙的關係,比如你坐在哪兒,你去過哪兒,見到了哪座山哪條河,甚至一個小山灣,一塊石頭一棵樹,什麼時候見到,怎麼見到,它們都會影響到你的身體、意識、靈魂。二、去了一個地方,這地方與你投緣了,看山水草木的生長形態,生命變化,你就驚訝,情不自禁地要“啊”,這時你就會發現你是詩人,因爲驚訝就是詩。三、如果我要記下它,用腦子記或筆記,常常不是把所有看到的記下,而是把所愛的記下,這就可以寫文章或寫生了。四、你看到了別人沒看到的,發現了別人沒發現的,你把它記下來,寫成文章,目的是帶更多人也進入異境,喚起我們的情懷。我說過我的寫作是冬蟲夏草,冬天裏蟲蟄伏在土裏,夏天裏發苗開花。我在最熱的三伏裏動筆寫新的作品,差不多過去了兩個月,讓我驚訝的是菩提樹又爆了嫩芽。難道一年裏還能生長兩次嗎?菩提樹真的就往上長,而且速度極其快,兩天就一片葉子,兩天就一片葉子,它長過了木棍上的斑點,長出了兩米,十二片葉子。

我寫作的時候喜歡關門關窗,書房裏就不透風,太陽從天窗玻璃裏光顧得又很少,菩提樹竟然長得這麼好,這簡直是個奇蹟!但凡有人來,我都是拉着讓看菩提樹,他們讚歎着,不可思議。我就在一種鼓動下寫我的作品,寫完了2023年最後的一天,又寫進入2024年。2024年基本上哪兒都沒有去了,就在菩提樹下寫作。而菩提樹在新的一年裏遲遲不見爆嫩芽。春茶我喝過了一月,五月端午的糉子也喫過了一月,菩提樹還沒有動靜。從去年的五月到今年的六月連續乾旱,久旱必是凶歲,難道菩提樹在書房裏也能感知天氣,明白天意,今年不肯生長嗎?六月二十日,我記着這一天,我寫着寫着,寫累了,起身給菩提樹澆水,卻似乎聽到了一種響動,是那種嘭的一聲,往上一看,菩提樹就爆出了新芽!我那時真的是渾身都激靈了一下,但我沒有大呼小叫,定定地看着新芽,說:“啊你還是要長呀!你是憋了勁要長嗎?!”它是在憋了大勁往上長,一個月裏竟長出了兩米。現在,菩提樹已經是四米二三高了,枝幹還只是紙菸粗細。三根木棍兒接起來無法能夠着它了,我換成了一根特長的竹竿來扶持。我把竹竿叫“韋馱”。書房初成那時,我給書房起名“上書房”,意思是要華貴,我就是“上書房行走”。後來知道了自己身份和現狀的卑微,又有一點清高,歐陽修有“平山堂”,我在書房能看到城南的秦嶺,也想起名“平嶺堂”。如今書房裏有了菩提樹,卻什麼名都不願起了,書房就是讀書寫書的一間房子麼,時代變了呀,還用得着張揚,它活該默存。

人面石獅還在門口,黑貓臥到書架,我只是把一隻玉蛙放在了菩提樹下。

相關推薦
請使用下列任何一種瀏覽器瀏覽以達至最佳的用戶體驗:Google Chrome、Mozilla Firefox、Microsoft Edge 或 Safari。為避免使用網頁時發生問題,請確保你的網頁瀏覽器已更新至最新版本。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