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文攝影的“敬重”意境——評沈建中攝影集《創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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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時讀過一篇關於球王貝利照片的文章,稱讚攝影家以背影的特寫鏡頭來表達對暮年球王的敬重。此文給我留下的印象之深刻,時至今日竟亦未能忘懷。究其原因,大約是讓我在照片之外發現了攝影家的眼睛,混沌地體悟到攝影不僅是傳神的視覺表達,還可以呈現難以捕捉的“敬重”之意境。

近讀沈建中的《創造者:二十世紀中國文化名家肖像》,作爲一部人文性的攝影集,蘊含其中的敬重意境自然並不難理解。用鏡頭爲文壇學界前輩造像,如此攝影行動必然先起於“敬”,即作者發自內心的文化崇敬;然其不避寒暑、奔波南北的有規模行動則不止於敬,而是賦予了“重”的使命感和責任心,應該說是自行肩負開掘、蒐集和保存文史精華的重任使然,可畢竟重任更需要持久的熱愛來支撐,愛則切,切乃近。當熱愛的情感不過度鋪張,有意收攏,在平淡中展現通透自如的內在美,便形成這部攝影集的淡然瀟散的影像風格。所謂風格即人,則是作者自我理想與激情的含蓄體現,“敬重”意境也就油然而生。

《創造者:二十世紀中國文化名家肖像》,沈建中著,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

初次瀏覽這部攝影集時,讓我頗感好奇的是,其中有許多作品似曾相識,哦,原來常見於網絡媒體。例如,《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楊苡口述自傳》新書發佈時楊苡的照片,似與這部影集中收錄的肖像並無二致。隨手檢出比較,則知均出自於沈建中之手。僅僅是這幅傳達的眼神炯炯,猶如其譯作《呼嘯山莊》般的具有內在的奔騰之力;而收錄在這部影集裏的兩幅,她的目光卻投向了高遠處,尤其是那幅雙手抱肘,在似笑非笑的淡定表情間,好像有着冷眼靜看“許多人,許多事”之感,很值得細細品讀,餘味繚繞。

影集裏有幾位文化前輩肖像是直面鏡頭的作品,如冰心、舒同、孫大雨、鄧廣銘、葉淺予等,飽經滄桑的臉龐,完全可說如面讀者。這一大批文化前輩生活於20世紀大動盪大變革的時代,深受淵博的國學傳統之薰陶,又受歐風美雨的影響,但是戰亂災害頻仍,毅然投身於救亡愛國活動,道路曲折,經歷坎坷,依然執着奮鬥,矢志不渝,都是火熱年代的親歷者、見證人。每幅精美肖像下由作者編寫的雋雅小傳,則幫助我們瞭解眼前一位位可敬的老人。

楊絳(1911—2016),外國文學研究家,沈建中攝影

薛慕橋(1904—2005),經濟學家,沈建中攝影

沈建中對文化前輩的心儀,由來已久,想必曾經耳濡目染如同影像裏的那種熱情而曠達的對視眼神。如此境遇,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濃濃情意潛移默化地薰陶着我,使我每每處於理想狀態”,因而攝影賦予美學意義的藝術趣味的離合感就此產生——即以鏡頭相隔爲間距,攝影家和被攝前輩皆有意願穿透鏡頭間隔來作目光溝通,各自的眼神似乎在鏡頭兩端互動且聚焦。此時,攝影家憑藉鏡頭,通過對構圖、視角、用光、影調以及快門瞬間性的掌控,以此表達自我對於前輩的深入理解,以及發自內心的崇敬情感。那麼,作爲被攝者的老人家儒雅淡泊、謙遜誠懇,在寧靜溫馨的或書室、或病房,明知自己在鏡頭的凝視之下,卻瞭然於鏡頭間距的存在而泰然自處,超然物外。頃刻間拍攝者與被攝老輩蘊涵交流的目光相交匯,而後時代的激情並未褪去,空曠的代溝似乎正被填補,可見源於超越了猶疑和質疑,或許還有對年輕攝影者的信任感。尤其是看到呂叔湘、單士元的肖像,其悠然自得的神采,讓我感受到老人家富有親和力的那份珍貴的自信,而沈建中能於情意融融的氛圍裏訪學請益,獲得親炙,亦可想見。

顧廷龍先生致張秀民介紹信

人文性肖像攝影是濃縮思想內涵的形象化表達方式,將被攝者具體豐富的藝術形象凝聚於瞬間。泰山北斗,世人知其文,知其所爲;沈建中鏡頭下的作品,講究運用角度、光影和特定瞬間等造型技巧,對前輩們的氣質都有逼肖生動的描繪,傳遞出面部特徵以外的閱歷、學養與情懷,隱含其五彩繽紛的生活事蹟。巴金、錢穀融的肖像尤爲明顯,多攝取人物側影,重於展現其曠達自如的個性神態。許多室內拍攝的特寫,其背景日常卻不蕪雜,通過環境景物虛實、光影濃淡的處理,有助於“敬重”意境的突出表現,如白壽彝、林庚、曹禺的肖像,均有蒼茫之感,彷彿進入其波瀾壯闊的生活經歷與思想深處。

沈建中在“代跋”裏敘述自己的讀書興趣、創作理念,尚能印證其功夫也在此集外,得見此部影集的這位“創造者”因用心而頗爲用功的過程,以他從藝術層面曾對京派“高大雅”、海派“精巧靈”特徵的體悟,信手拈來註解其攝影觀亦無不可。文化前輩之精神氣質自然是高大雅,肖像攝影看起來僅是再現,實則確是創造,是攝影家在鏡頭的方寸之間再造文化名家精巧靈的藝術形象。由是可見,沈建中的創造,在在呈現敬重之感,卻處處無我。

然而無我卻非忘我,只不過,他的創作在審美趣味方面力求誠實平和不造作,既不故弄光影,也不誇張視角,更爲專注於視覺形象的精雕細刻。在用光的濃淡之間,他傾向的是淡而深遠,蓄意境於影調;在構圖的奇特歸整之間,他所持的是注重大雅方正之塑造,寓精神於形象;拍攝時採納中庸和諧的方法,往往舉重若輕,似乎不止退到鏡頭之外,他的規劃是“儘量將照相機隱而不顯,使老人不爲擺佈所拘,從容自如,形神俱備”。北京大學一位教授曾回憶:“那天陪他到朗潤園、燕南園拜訪老先生,看他退居一隅,靜靜地傾聽我們師生閒聊;書房中,偶爾傳出按快門的咔嚓聲,除此之外,攝影家基本不存在。這或許就是沈氏拍人物的訣竅:充當觀察者與隱身人,讓對象在聊天中儘可能放鬆,以便在自然狀態中捕捉那最能傳神的瞬間。”

沈建中在20世紀末期熱切地拍攝行將故去的文化身影,可以說是充滿艱辛、自我挑戰的旅程。一般說來,耄耋老人體衰多病是生活常見現象,時而會精神欠佳,滿面病容,很難每次都能抓取矍鑠神情。我注意到影集裏姜亮夫、蕭嫺、舒同、王季思、韋君宜的肖像,均拍攝於病榻,像這類屬於“搶救性”的前輩肖像作品,從文化史的角度來看,自有其珍貴的文獻價值。我們也可以看到在這樣的高難度拍攝條件下,沈建中所採用的“敬重”意境的表現方法與技巧,着重於刻畫肖像的氣度神韻,很值得讚賞。

這讓我聯想起沈建中在30多年前的一部攝影作品集《人道主義》,當時被評論家稱爲“用鏡頭探索人生哲學”,這是他踏上人文紀實攝影之路較早的嘗試和成果。那時還拍攝了多種紀錄社會變化狀況的專題,如追隨變革步伐的“上海金融潮”。同時,他長期致力於對近現代文化、學術和文獻文物及金融史料的收集、整理、研究和寫作,近20年來尤傾注於文史研究與編撰,多有收穫並出版。

如今,爲了讓更多的讀者走近20世紀末期這一大批人文學科的創造者,沈建中編成這部多達304位名家的肖像攝影集,構成一部多姿多彩的文化圖像別史。誠如葛兆光教授在序言裏所說:“我想沈建中這部《創造者》,也是想給現代中國文化史的文字配上圖版,彷彿在現代中國文化的歷史殿堂裏建立紀念碑,供後來的人們緬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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