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天上給兆欣的信 | 江青
黃兆欣(1984年6月6日-2025年5月23日)
兆欣:
我的忘年交,你竟然不辭而別,這麼年輕就到天上做神仙了?!
前些日子你給我的信中曾寫:學表演的人,總是在演別人的傷心事,到自己身上時,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傷心了。是啊,我你之間的交往歷歷在目,這幾天你在我腦海中不斷浮現,一幕接一幕有如走馬燈。
爲羅馬歌劇院排練《圖蘭朵》,我擔任舞蹈編導,需要尋找傳統戲曲男性旦角演員,在劇中擔任不同角色。通過白先勇先生穿針引線,王安祈教授推薦了你。第一次收到你的演出視頻片段就被吸引住了。關鍵在於你並沒有刻意強調“演員”本身的性別,乾旦更是一種藝術化的質變:眼神、手勢、身姿、功架、形相……都是一種靈性藝術化的呈現。
於是二〇二〇年春天,正式赴羅馬開始排練前,我們在柏林和英國劍橋試排,我才喜出望外地發現你在演員以外,也有許多跨領域的編導經驗,包括實驗戲曲。你看了我創作的作品特別是跨界的,熟讀貼心朋友高友工教授和良師益友俞大綱老師的學術書籍,並說:“潛心專研五花八門的表演藝術和戲劇理論,修博士是爲了探本溯源,不想隨波逐流按部就班地上臺光演糊塗戲。”不料排演的巔峯時刻,正式上演一週前,因新冠疫情,排練演出戛然停擺。第二天,在我羅馬公寓中與同仁共進晚餐後,我們依依惜別。
2020年春,柏林,江青、兆欣坐着討論角色(亞男攝)
2020年,柏林,兆欣戴甩髮與江青試排(亞男攝)
直到二〇二二年春天覆排《圖蘭朵》,我們再續前緣。疫情之後,人人急於找工作謀生,結果歌劇院需要重新招考舞蹈演員,一下子來了好幾百位,你看我跳上跳下一切親力親爲,生怕我體力透支,主動幫我示範、掌眼……
開排次日,二月二十四日驚悉俄烏衝突爆發,排練剛開始啓動,主演和指揮還都是烏克蘭人,又遇上了硝煙戰亂人心惶惶,然而新冠疫情仍然在肆無忌憚地橫行霸道,我們被煎熬着戴着口罩排練苦不堪言。新的戰役使原本排練的素材有了許多變化,你毫無怨言,熱情洋溢地通過溝通,在沒有明確條例的素材中,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作新嘗試,我們同樣地享受從無到有的創作過程,它最令人着迷。《圖蘭朵》看着是老歌劇,其實骨子裏都是新的主題:疫情、戰亂、抗爭、難民……你的全心投入得以支撐創作不斷地滋長、延續,呈現出你對錶演藝術的執着追求和理想,也讓我意識到你是領悟力非凡,能在傳統與現代之間自如遊走的表演藝術家。
2022年3月11日,兆欣放好架勢站在歌劇院圓頂下(亞男攝)
2022年3月17日,兆欣在《圖蘭朵》第一幕中扮演波斯王子(亞男攝)
2022年3月18日,兆欣扶着江青在舞臺上(亞男攝)
因爲出門在外,工作之餘,生活上我們也互相照應,時間久了也就親密無間得宛若家人。我有劇院給我租的一套設備俱全的公寓,不排練時我們買菜做飯、談天說地、喝酒玩笑。一天,在羅馬街頭冷不防地你跪地拜我爲師,我被你此舉着實嚇一跳,連呼不敢當……首演的慶功宴上,我邀你作爲我的夥伴一同出席,介紹你是我難得的“忘年交”!
“把酒言歡”:兆欣和江青是忘年交也是酒友(亞男攝)
首演結束後我返回瑞典,得悉你在演出季結束後,上機返臺前被測出染上新冠病毒,需要在羅馬隔離醫療,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但又鞭長莫及,讓你孤零零地當個“留守者”。微信與你聯繫,你淡定地安慰我:“師父不用擔心,這是天賜良機,我可以專心致志籌備新戲啦!”
2024年9月,《春閨夢》劇照,兆欣寄給作者照片,並寫道:“有生以來第一次自己花錢做戲服。”
二〇二三年秋天,我赴臺北參加“金馬六十”賀好友林青霞獲終身成就獎,意識到自己年事已高,也藉此機會探望老友們。
記得你在桃園機場接機時笑得如此陽光爛漫。首先,你陪我在第一時間接受IC之音竹科廣播“打開戲箱說故事”,國光劇團藝術總監王安祈教授的採訪,訪談內容涉及廣泛,往事翻湧而至,談興濃烈下一晚作了兩集訪談。你在旁邊聽得入神津津有味。
後來你安排到你戲迷乾媽徐中菲家中晚餐,又安排去臺灣戲曲中心看國光劇團演出,那天的戲碼是溫宇航領銜主演崑曲《長生殿》《千忠戮·慘睹》。看精彩好戲總是讓我興奮不已,散場後一起跟我的好友易富國,興高采烈地到士林夜市喫我們最愛的臭豆腐和喝紅酒,這些美好時光彷彿都是昨夜的事,如今只能在夢中回味。
瓊瑤姐是我相識一甲子的摯友,丈夫平鑫濤先生去世後,年前她由臺北獨門獨院的“可園”搬去位於淡水的高樓中居住,我一直惦記着她的近況,約好去探望她好促膝談心。你體貼入微也好奇心滿滿地陪同我前往瓊瑤姐家。
我班門弄斧地送給瓊瑤姐我寫的《回望》《念念》兩本書,她早就簽字準備好了,送給我和你她的著作《我的故事》《瓊章瑤句》。然後我們各自捧着書,站在整齊排放瓊瑤姐精裝出版過的書籍和稿件書架前,請她的祕書給我們留影(下圖)。
看!照片中我們笑得多麼開心,而如今你們一前一後地相繼而去,都是事前毫無徵兆的突襲,讓我震驚、錯愕……
現在想你時重溫你給我的微信,有關瓊瑤姐你寫:
去年的十二月二日,你們相見的日子。我還記得您二位故人相見說近事,那些無法向別人訴說,卻相知相惜的事。說完後,沒有像電視劇那樣地抱頭痛哭,而是積極地討論安樂死合法化,希望公衆人物發揮影響力來推動。
你看了我寫“送別瓊瑤——幾度夕陽紅”,又寫:
忙完演出後看了您的悼念文,心中委實不捨,我忝爲您的“忘年交”,在您這段時間能爲您做的何其有限。幸得陪伴您和瓊瑤阿姨,您二位面對人生的態度令我敬佩不已。隨着您的文字,彷彿那天的故事猶在耳邊,待讀到“雲淡風輕”一段,禁不住潸然淚下。
不久前我收到你的微信這樣寫:
前些日子在印度演出的時候,心地眼界不經意地被啓發,不由得想起您跟我提過的平常心,以及新年您說的幸福是“無”的境界,如今我終於又多懂得一點點了……
在日本大覺寺專心一致抄心經。(兆欣送給作者)
翻查出二〇二五年新年我給你的郵件:
真正的幸福是一個“無”字:無憂、無慮、無病、無災……祝你開心快樂每一天!
現在這封寄往天上給你的信需要作補充:
天上是樂園!——無黑、無夜、無苦、無難、無淚、無恨、無蠅、無蚊、無敵、無愁、無恙、無懼、無……
無語問蒼天!
兆欣,無牽無掛地安息去罷!
你的忘年交 江青
2025年6月4日於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