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法之名》導演傅東育獨家回應:在掌聲與爭議之間校準座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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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傅東育、鄭世龍執導,張譯、李光潔、蔣欣等領銜主演的檢察偵查劇《以法之名》日前正式收官。這部聚焦檢察偵查、直面司法腐敗的劇集,用三年多時間打磨,最終成爲年度現象級作品。

自從在CCTV8開播以來,該劇熱度持續走高,而收官當晚“爛尾”詞條衝上熱搜,導演傅東育微博坦然回應“反思”,再次將劇集的相關討論推向高潮。有人爲檢察官的堅守熱淚盈眶,有人因結局的“意難平”激烈爭論,更有體制內觀衆感慨“這就是我們真實的日常”。導演傅東育在接受《文匯報》記者獨家專訪時,將這場創作形容爲“在現實的土壤裏深耕掘進”,既要有觸碰社會痛點的勇氣,也要有守護人性溫度的細膩。

讓每個角色都帶着人間煙火

“所有故事的核心,都是講‘人’。”三年的時間裏,傅東育和主創團隊走訪了十幾個城市、採訪了上百位檢察官。在他看來,《以法之名》最打動人的從來不是離奇的案件,而是案件背後那些“會猶豫、會疲憊、卻始終守着底線”的檢察官。

“劇中的檢察官都是有出處的,他可能不來自於單一的原型,而是幾個人拼成了洪亮、幾個人拼成了李人駿……”走訪過程中傅東育遇到了一位資深檢察官,在移交案件時已收到某國企三倍薪資的邀請,卻因發現接手同事的辦案思路存在偏差而選擇留下。“他說‘如果我走了,這個案子的走向可能會改變很多人的人生’,後來又開着玩笑補了句‘也可能是對方給的不夠多,五倍說不定就動心了’。”傅東育將這些有溫度的原型融入創作,讓洪亮這個角色跳出了“高大全”的框架,多了幾分煙火氣的真實。

爲了讓敘事既專業又不枯燥,劇組做足了功課。從最高檢到基層檢察院,他們旁聽庭審、查閱卷宗,甚至跟着檢察官體驗辦案流程。劇中的王春祥爲嫌疑人爭取給父親上墳的機會,最終引發意外的情節,就源自基層的真實案例,“這種細節不親身體驗,是寫不出來的。”

這種對“人”的執着,貫穿在每個角色的塑造中。李人駿的掙扎,源自檢察官羣體面對“程序正義與結果正義”的普遍困境;鄭雅萍的銳利與柔軟,映射着女性檢察官在職業場域中的雙重身份;就連戲份不多的張文菁,也帶着年輕律師初入職場的理想。傅東育要求團隊“把每個角色都當成主角來琢磨”:“哪怕是反派,也要寫出他的人物邏輯,不能是爲了壞而壞的工具人。”

楊爍飾演的萬海、董晴飾演的張文菁成爲觀衆口中的“寶藏角色”,正是因爲“角色與演員的氣質天然契合”。“董晴爲了一場審訊戲的臺詞,提前二十天反覆打磨,拍攝時一條過,現場所有人都鼓掌。”

他特別提到蔣欣飾演的鄭雅萍:“有觀衆覺得她太銳利,不像傳統印象中的檢察官”。他坦言這個角色在劇作中功能性更強,“這種人物極其難演,很容易演成概念化的符號。”因此,當蔣欣主動請纓出演時,傅東育“驚着了”。“我給蔣欣的表現打100分。”她精準捕捉了當代檢察官的“知識分子氣”和專業分寸感,審訊時寸土不讓的專業,面對同事困境時的默默支持,甚至與洪亮爭執時的“咄咄逼人”,都讓這個角色落地生根。“最高檢審片時很多檢察官見到蔣欣都要握手擁抱,因爲這個角色終於不再像民警或刑警,有了檢察官自己的樣子。”傅東育表示,這比任何讚美都讓他感到欣慰。

用類型化觸碰社會“痛點”

“任何一個作品都應該有它的社會意義表達,這是一個藝術工作者應該有的自覺。”從《破冰行動》到《冰雨火》,再到《風吹半夏》和如今的《以法之名》,傅東育始終將社會關切作爲創作的核心驅動力,在現實題材的土壤中深耕。

《以法之名》的選題源於最高人民檢察院的邀約。最初優酷的敦淇提議拍“掃黑除惡”時,傅東育婉拒了,認爲已有《狂飆》等佳作在前。但當最高檢提出“懲治司法腐敗、刀刃向內”的檢察偵查題材時,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其獨特性與深度。“在掃黑除惡過程中,檢察機關有兩項職能:是黑惡犯罪一個不放過,不是黑惡犯罪一個不湊數。”傅東育解釋,現實中存在地方爲追求政績,將普通刑事案拔高爲涉黑涉惡的亂象,這違背了司法公正。“公正司法,是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後一道防線。”

“這些痛點是老百姓真真切切的擔憂。創作者回避了,就是失職。”這種決心決定了作品的“硬核”底色。傅東育強調,觸碰社會痛點並非爲了獵奇,關鍵在於角度。“是懷着善意希望尋求改變,還是揭露醜惡以‘審醜’爲美?”傅東育選擇了前者——既要刺破現實,又要留存溫度。

在他看來,觸碰痛點的關鍵在於“不標籤化”。劇中的腐敗不是簡單的“壞人作惡”,而是滲透在“政績工程”等制度縫隙中的灰色地帶中;檢察官也不是完美的英雄,他們也會在“程序正義與結果正義”間搖擺。走訪過程中傅東育瞭解到,某地級市檢察官爲堅持起訴一個關乎地方政績的案件,頂着“上級未批覆”“市政府施壓”的雙重壓力,直到開庭前一刻才收到同意起訴的電子版文件……這些細節撕開了司法實踐中的複雜肌理——既有制度上的限制,也有個體在規則與良心間的掙扎。這種複雜性讓痛點有了真實的重量,“觀衆能從角色身上看到自己的困境,纔會真正共情”。

“檢察偵查工作太過專業,檢察官對着卷宗找線索、摳法條,怎麼讓觀衆看進去?這是創作中巨大的挑戰。”傅東育告訴記者。與公安題材常見的“動作戲”不同,檢察工作的核心是“文戲”,如何將枯燥的法律推演轉化爲有張力的敘事?他的答案是堅守涉案劇的類型化規律。劇集以“懸疑感”爲骨架,讓每個案件都成爲觸碰痛點的切口。洪亮調查的舊案如剝洋蔥般層層展開,逐漸暴露地方保護主義對司法獨立的侵蝕。“觀衆跟着檢察官的視角抽絲剝繭,既享受解謎的快感,又在真相大白時自然觸碰到背後的社會議題。”

審訊戲的處理尤其體現類型化巧思。劇中沒有歇斯底里的對抗,更多是“平靜下的暗流”:鄭雅萍審訊時突然拋出的一個細節讓嫌疑人慌亂,洪亮看似隨意的家常話實則瓦解對方心理防線。“檢察官的‘武器’是邏輯和證據,我們就放大這種‘智力博弈’的張力。”這種處理既符合職業特性,又延續了涉案劇的緊張感,讓“法條辨析”也能充滿戲劇張力。

在觀衆的反饋中校準創作座標

《以法之名》收官當晚,“爛尾”詞條衝上熱搜,傅東育發微博寫下反思:“開篇入戲慢,注水抻長度,演員選擇有失誤”——他認爲:“所有批評都認真反思”。“觀衆的意難平,恰恰證明他們在乎這個故事,在乎這些角色。”他認真剖析觀衆指出的問題:開篇爲鋪墊檢察偵查體系背景,節奏確實偏緩;部分支線爲豐富羣像而顯得冗餘;個別角色因演員與角色適配度不足,讓觀衆出戏。“這些都是實打實的問題,不賴別的,是我的責任。”

“我在微博上的反思是誠心誠意的。”對於“倉促結尾”的質疑,傅東育表示有兩重原因。主觀上,他刻意避免“爽劇式收尾”,希望留下思考空間:萬海死在監獄,秦鋒犧牲,許言午、蘭景茗的處理引發爭議。“我不喜歡‘好人必須好報,壞人必須嚴懲’的大團圓式結尾。”傅東育解釋,生活本就充滿遺憾,而正是這些遺憾,讓觀衆更能體會司法公正的珍貴——“當你看到檢察官們在體制內頂着壓力堅持起訴時,會明白公平正義從來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有人用肩膀扛出來的。”而客觀上,主場團隊後期對故事做了多次修改,“有些情節改得有些支離破碎,只能用閃回來補充,這是技術上的失敗”。

傅東育的創作祕訣很簡單:下生活,挖人性,存善意。在爭議與掌聲中,這位導演始終清醒:“觀衆的眼睛是最亮的鏡子,能照見創作的優劣。只要守住對現實的敬畏,對人的尊重,就不怕前路坎坷。”“所有聲音都視爲進步的養分。如果藝術工作者還想進步就要傾聽所有觀點,哪怕是帶情緒的,都是必要且有幫助的。這絕不是客氣話!”

如今再看《以法之名》的全民熱度,傅東育仍覺意外。“沒想到會引發這麼多人對司法程序的討論。”他將這歸功於觀衆的成熟:“大家不再滿足於看個熱鬧,而是真的在思考‘我們的社會需要怎樣的公平正義’。”這種討論,正是他創作的初衷。從最初的選題確立,到拍攝中的反覆調整,再到播出後的全民討論,《以法之名》的每一步都像一場“負重前行”。但當看到觀衆因劇中情節討論“司法公正”,看到檢察官們說“終於有人懂我們的工作”,他覺得一切都值了。

劇集開播當天,最高檢檢察偵查廳正式掛牌成立。傅東育表示這是一個“美妙的巧合”。“有檢察官開玩笑說,這是給偵查廳做了免費廣告。”在他看來,這種巧合恰恰印證了作品的社會意義——當觀衆看完劇能知道“遇到司法不公該找誰”時,《以法之名》就完成了它的使命:“讓更多人相信,總有一羣人在爲公平正義默默較勁,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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