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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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序行至大雪,天地間的筆觸便陡然一變,從小雪時節的工筆細描,換作了潑墨寫意。若說小雪是冬天一封措辭委婉的短簡,那麼大雪便是一篇氣勢沉雄的漢賦。它不再矜持,不再試探,而是以一種坦蕩的、近乎莊嚴的姿態,宣告嚴冬的開啓。這名字在脣齒間滾過,便覺有一種渾然、厚重的涼意,彷彿能看見那漫天瓊瑤紛紛揚揚,將山河都納入一幅素白的畫卷裏。

此時的寒意,也褪盡秋日殘留的最後一絲溫存,變得乾冷而清澈。它不再如小雪時節那般陰溼纏綿地沁入骨髓,而是如同一位冷峻的雕刻家,用風作刻刀,削着人的面龐,雕着樹木的筋骨。你走在戶外,那空氣凜冽得彷彿被濾過無數遍,吸進肺裏,有一種洗濯般的清冽。天空時常是那種澄澈高遠的灰藍,彷彿一塊巨大的、冷卻了的生鐵,泛着幽光。陽光偶爾照拂,也是淡淡的,像古舊的絹畫上褪了色的金箔,有光而無熱,反而襯得天地愈發空曠寂寥。

然而,這肅殺之中,卻蘊藏着一種令人心折的靜美。這便讓我想起宋人陶谷“掃雪烹茶”的典故來。相傳他曾囑咐家中僕從,務必將庭前松枝上、花瓣間新落的、最潔淨的雪,用羽扇輕輕拂入囊中,用以烹茶。那雪,是天上落下的無根水,至純至淨,凝結了天地一冬的清氣。用它來煎一碗綠茗,茶葉在雪水中舒捲沉浮,茶湯的清氣中,想必也融入了松風的吟嘯、梅魂的幽香,以及整個冬日的澄澈與高寒。這般行徑,在俗子看來或嫌矯飾,但在懂得生活藝術的雅士心中,卻是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絕妙法門。大雪之日,我們也當有這般閒情,效仿古人。即便南方大雪時節往往仍然無雪,沒法付諸實際行動,心中存此一念,已覺脣齒生津,饒有清趣。

民間的智慧,總能讓嚴酷的節令也變得活色生香,充滿紮實的暖意。“小雪醃菜,大雪醃肉。”當家家戶戶的屋檐下、窗臺前,漸次掛起一串串油光發亮、紅白相間的臘肉、香腸、鹹魚時,那濃郁醇厚、帶着花椒與時光氣息的人間煙火氣,便成了對抗寒冬最溫暖、最踏實的底氣。那不僅是食物,更是一種可見的儲備與豐饒,是寫給漫長冬季的、充滿信心的戰書。而在廣袤的北方,一句質樸的農諺“碌碡頂了門,光喝紅黏粥”,更是將“貓冬”的哲學描繪得淋漓盡致。天寒地凍,萬物收藏,連平日裏吱呀作響的碌碡也歇下了。一家人守着熱烘烘的暖炕,圍坐在一起,喝一碗滾燙黏稠、甜到心裏的紅薯粥,這家居的閒適與相依相守的溫情,便是凜冽冬日裏最佳的福報,是任何外界繁華都無法替代的安穩。

至於美食,自然離不開一個“暖”字。在我看來,最得大雪神韻的,並非一味追求熱烈喧騰的火鍋,反倒是那需文火慢燉、功夫十足的醃篤鮮。江南的冬日,雖難見北國那般豪雪,但這一鍋看似家常的羹湯,卻將雪的精神與冬的況味融於其中。鹹肉的醇厚與風霜感,鮮筍的清甜與勃勃生機,再加上百葉結的柔韌,在陶釜中經過時間的文火慢熬,終成一片滋味萬千的氤氳。那湯麪上浮着的、星星點點的金黃色油花,恰似雪後初晴,陽光灑在雪地裏的碎瓊亂玉,閃爍着溫暖的光澤。而那嫩黃的筍塊與翠綠的萵苣,便如雪被下掙扎破土的、倔強的春意,於沉靜厚重的底蘊中,透出一股鮮活靈動的生機。一勺下肚,暖流周身,窗外縱有千般寒冽,心下已是三月陽春。

入夜,雪意似乎也愈發濃厚。窗外是一種深邃的靜,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能聽見時間如雪粒般簌簌落下的微響。書案的燈暈,在無邊的黑暗與清冷中,如同一座溫暖孤島,一座精神的庇護所。我忽然更深地惦念起那“掃雪烹茶”的古人,他們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安然與高貴,恰如這案頭茶盞中嫋嫋升起的一縷白汽,雖微茫易散,卻能在這漫漫長夜裏,溫暖一顆向古的心,照亮一段屬於自我的、澄明的時光。

我傾耳細聽,期盼着能如白樂天那般,領略“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的意境。然而今夜並無此等幸運,雪還是沒有如期而至。只聞得風過檐角,送來一絲極清冷的、若有若無的哨音,像是冬天寂寞的嘆息。

也罷。這大雪節令,或許未必非要一場鋪天蓋地的豪雪來印證。心中有此一境,懂得在這萬物斂藏的時節裏向內探尋,安頓身心,便足可在這漫漫長夜裏,抵禦外界的寒流,品出一段清寂、安詳、豐盈的冬之真味了。(作者:蠻子;編輯:楊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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