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捧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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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捲起塵煙,敦煌古城被甩在身後,戈壁驟然張開它蒼茫的巨口。天穹壓着地平線,繃成一道渾圓的弧。目之所及,一切參照物都被剝離,只剩一條柏油路,如地衣般,在荒莽中向未知蔓延。

若以畫爲喻,天地造物時,江南想必佔盡了丹青裏的青綠,最後只把顏料盤上洗筆剩下的枯黃,漫不經心地甩給了戈壁。行駛在這裏,不見山川林木,兩側是無盡的、沉默的砂礫,像是被洪荒遺忘的草稿,了無生機。時間一久,孤獨便從四野漫進車窗,爬上脊背。時間彷彿從未經過這裏。在這無邊的寂靜中,你幾乎確信,視線盡頭,隨時會走出一位持節的使者,或是一隊行商的駝隊,駝鈴聲在空曠中清脆如昨。

我本以爲,這凝固的景緻將一路延伸到陽關。然而,就在車程還剩十幾分鍾時,一片綠意毫無徵兆地闖入視野。簡陋的院牆上,探出幾片闊大的葉子,在土黃色的大地上格外亮眼,引得你一探究竟。等駛近些,發現竟是一座農家院落。院內,張揚的藤蔓沿着棚架交錯成蔭,在戈壁的曝曬中投下一方清涼。院門口,一塊硬紙板上寫着“採摘”二字。我再也挪不動腳步,乾脆停車,徑直走向那片綠洲。

主人是一對中年夫妻,草帽下是兩張黝黑的臉龐。未及寒暄,女人已剪下一串葡萄,就着水管衝淨遞來,動作快得讓人來不及推卻。瑪瑙般的葡萄垂墜着,個頭不大,卻粒粒晶瑩。我摘下一顆放入口中,“嘭”,一聲清脆的爆裂後,甘甜的汁液盈滿口腔,連皮嚼下,滿口馥郁,了無酸澀。

我如獲至寶,心中也愈發好奇。記得汪曾祺在《葡萄月令》裏寫道:“葡萄喝起水來是驚人的。”可一路行來,我並未看見任何水源。這片荒涼之地,如何能孕育出綠洲?主人笑着揭曉了謎底:數百公里之外的祁連山上,冰雪融化,在地下匯成暗河,奔流至此,滋養了土地,也孕育出這獨有的陽關葡萄。

飽嘗了這戈壁深處的甘甜饋贈後,我們與主人作別。抵達陽關已是正午,熱浪蒸騰,地表灼人,但一想到那片葡萄綠洲,心頭便漾起一絲清涼。沒人知道,當年王維的好友從這裏出發時,陽關是何等喧囂。而今駝鈴聲絕,只剩下墩墩山上那座漢代烽燧,尚存幾分肅殺之氣。

景區裏,一位扮作漢代戍邊官吏的工作人員坐在條案後。只要孩童背一首詩,便能獲得一枚通關文牒。我本想讓孩子背誦《送元二使安西》應個景。孩子卻搖搖頭,清亮的童聲高高揚起:“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佈德澤,萬物生光輝……”官吏提筆,飽蘸墨汁,在木牌上用古樸的隸書寫下“通行陽關,予以放行”,前面還綴上孩子的姓名。孩子小心翼翼地接過,把木牌緊緊攥在手裏,眼睛裏閃着光,彷彿前方等待他的不再是離愁,而是一片嶄新的天地。我望着孩子,忽然覺得,對於人類而言,詩歌何嘗不是另一方綠洲?它以文字爲藤,跨越千年沙海,永不漫滅。

告別陽關,我們驅車向北,向着玉門關進發。抵達時,太陽正沉沉西墜,爲蒼茫的戈壁鍍上了一層熔金般的光輝。提起它,便是“春風不度”的千古蒼涼。然而,當我真正站在這片土地上,才知那些固有的愁緒早已被吹散。眼前唯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麗。

玉門關西北側,佇立着一道漢長城殘垣。走近些看,土牆的斷面上,泥沙與葦草層層相間,清晰地封存着千年前的營造之法。原來,古人曾就地取材,將紅柳、蘆葦等植物,與砂石交錯夯築,築就了這道屹立千年的邊塞屏障。

視線移向牆角,我的目光被一叢叢駱駝刺所吸引。不知是哪一縷風,將種子吹落在這裏,待冰雪消融,它便探出一點怯生生的綠,在戈壁的烈日與寒夜中,用盡全力伸展出帶刺的筋骨。它長得極慢,或許用一年時光,才積蓄夠力量,將根系向着更深、更暗的土層紮下寸許。就這樣,一叢又一叢,它們用無數個寂靜的日夜,從沉睡着千年葦草的牆腳下破土而出,把生命的綠色重新繡在了關隘的腳下。

春風何曾不度玉門關?

送別落日,夜色如濃墨般迅速潑滿荒野,氣溫也陡然下降。返程途中,望見遠方人間燈火,我忽然想與這片戈壁鄭重作別。熄滅車燈,推門而下,我瞬間便被無邊的黑暗吞沒。而當我抬頭的那一剎,浩瀚的銀河宛若光的洪流,從天頂沛然奔湧。一兩顆流星,曳着銀輝悄然掠過。此刻,我彷彿也化作一粒微塵,消融於這片無言的璀璨裏。

我掬起一捧沙,彷彿握住了沉澱了千年的星光。因爲所有逝去的,都未曾遠去,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歸於永恆。(作者:山嵐;編輯:楊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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