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菊縫香枕
快到重陽節時,又收到朋友相贈的菊花枕。這位朋友大半生工作和生活在大山深處,且愛寫作。他在一篇散文裏講,他們那裏的青羌人家,重陽節有個習俗:用幹香的菊花做枕頭,贈送給長輩或親朋好友。
我去過那個古羌村,那是四川洪雅瓦屋山下的復興村,村裏生活着蜀地古羌人的一支:青衣羌人。我喜歡那裏白天的山光水色、夜晚的篝火晚會,尤其喜歡那裏重陽互贈菊花枕的獨特民俗,也由此產生了親手做菊花枕的衝動。
在又一個重陽即將到來時,妻說我們採菊去吧,要做菊枕,先採菊花。於是,沐浴着明媚清爽的秋光,我們來到朋友工作的瓦屋山鎮,朋友帶我們走進了復興村。村子外的秋陽下,野菊花果然不少。登上山坡放眼望去,到處是蓬蓬勃勃金燦燦的山菊花,人還沒有走近,那一片耀眼的金黃,那陣陣撲鼻的清香,已令人心醉。
置身花叢仔細觀察,發現這些菊花全是一個品種,花朵皆指甲大小,花瓣細細碎碎成半絨球形,花的顏色全是金黃燦爛,大概是因它們的根系在土裏相互串聯,再生長蔓延成片。這些土生土長的野菊花們,沒有城裏菊花的千姿百態嬌貴豔麗,但卻不嫌山野的偏遠鄙陋,樸實奔放地綻蕾,自由明媚地吐蕊,無憂無慮地舞蹈和歌唱。
我們一頭扎進菊花叢中,將一朵朵、一簇簇野菊花采擷進布袋中,任荊棘扎破手掌,任蒼耳粘滿衣袖。爲了獲得製作菊花枕的全程體驗,我們手腳並用地攀緣在菊花盛開的山坡上,將一朵朵盛開的野菊花輕輕採下。面對整個開滿菊花的山坡,我們如同擁有漫山遍野黃燦燦的金子那般富足。秋陽暖暖地照在身上,秋菊燦燦地開在身邊,這些都是生活的賜予,我們在感恩中盡情笑納。
直起腰時才發現,採菊的不僅是我們,還有不少當地的女子。她們身着羌紅色的衣衫,挎着川西可愛的竹籃,穿行在野菊花叢中,俏麗的面容如同綻放的菊花,採菊的靈巧嫺熟令我們自愧不如。朋友說,她們也是採菊做枕的。
回到家裏,我們立即將兩袋野菊花放到秋陽下,均勻攤開晾曬。那段日子,無論是將它們攤曬在後院裏,還是晾開在陽臺上,家裏都充滿了菊花山野味的清香。妻子每天精心照料着,一連幾天過去,菊花色澤由嬌黃變成淡黃,花瓣也由豐潤逐漸枯萎乾燥,直至給人乾脆酥軟的感覺,手摸上去發出沙沙的絮語。
剩下的工序是縫製枕套。妻先用白布做了個布套,然後開始填充幹菊花。她牽着枕芯口,我便將乾燥的菊花小心翼翼地填充進去。雙手捧滿幹菊花,感覺它們正輕輕地親吻着你的手心,那種溫馨熨帖難以言表。曬乾的菊花悉數裝進去後,形成一個鼓鼓囊囊的菊花枕。妻又拿出藍底白花的蠟染布料,精心做成枕頭的外套,並鑲上了白色的荷葉邊,小巧雅緻,十分可愛。
擁有了親手製作的菊花枕,我和妻算作互贈。每當在燈下看書或在電腦前碼字,我總要將它擁在懷裏,讓菊花的馨香陪伴着我,須臾不能離開。後來,它甚至成了我讀書寫作的必備物,成爲一種影響至深的個人癖好,就像有些人讀書或寫作,必須要淨手焚香一樣。雖然喚作菊花枕,我們卻並沒有將它枕在頭下,而是將它作爲一個大香囊放在枕邊,聞着菊花的香味入眠。有時一個翻身,頭挨碰着了它,它便如善解人意的知己一般,立即發出沙沙的絮語,彷彿知道我的心事,理解我的愁煩,如款款的勸慰,如綿綿的情話。
因愛菊花枕,我閒暇便去收集有關記載。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寫道:“菊……其苗可蔬,葉可啜,花可餌,根實可藥,囊之可枕,釀之可飲。自本至末,罔不有功。”至此我方知,菊花有如此多的功效和美德,真君子之風也。其後又發現,南宋詩人陸游也十分鐘愛菊花,並有“採菊縫枕囊”的喜好。南宋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63歲的陸游寫下《餘年二十時嘗作菊枕詩頗傳於人今秋偶復採菊縫枕囊悽然有感》。詩題很長,意思是自己20歲時,曾作過一首菊枕詩,當時傳播很廣,今年秋天偶然復採菊花縫製枕囊,不覺悽然,所以作了這兩首詩。其中一詩寫道:“採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另一詩則曰:“少日曾題菊枕詩,蠹編殘稿鎖蛛絲。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陸游大約20歲與唐氏結婚,兩情相悅,伉儷情深,可惜迫於母命,只得忍痛分離。43年後,詩人“偶復採菊縫枕囊”,念及昔年與唐氏同做菊花枕的往事,卻“燈暗無人說斷腸”。
“人間萬事消磨盡”,一個菊花枕,融入了多少人生感慨。
相伴菊花枕久了,我對菊香的理解也更深了。我揣摩野菊花的香味,不是薔薇的甜香,不是玫瑰的芳香,不是蘭花的幽香,也不是梅花的冷香。它香中帶苦,苦中含甘,不膩不媚,不卑不亢,有山野的味道、叢林的味道,有明晃晃金燦燦的秋天的味道。
又是一個重陽節。懷抱朋友贈我的菊花枕,如同面對贈枕的友人。翻開他前些年發表的一篇散文,裏面寫道:“每晚枕着菊花入睡,如同枕着秋天的色彩和故事入睡,讓那淡淡的芳香陪伴着睡前的神思怪想進入夢鄉,或者撫慰因神經衰弱造成的失眠的苦惱,那是多麼功利而又詩意浪漫的事。”
但願人長久,年年共菊香。重陽有菊花枕相伴,我感覺溫暖而富足。(作者:朱仲祥;編輯:楊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