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灑滿南山
夜晚,九點三十分,我坐在庭院裏,看到夕陽將最後一抹光,忽然灑滿了南山。
這彷彿來自天堂的西域之光,將正在沉入夢中的山林、草木、巨石、鳥獸、塵埃、花朵、庭院,一一照亮。萬物打了一個哈欠,睡眼惺忪中,看到自己置身於光芒萬丈的舞臺,驚異萬分。
積聚了一天的陰雲,已被掃蕩一空。風停止了呼吸,整個世界此刻都聚焦在南山。金色的光芒包裹着嬰兒般剛剛降臨塵世的南山,也包裹着山腳下小小的村莊。走在大道上的人們,因這一束光,心底泛起細膩的波紋,一切艱辛的歲月、所有隱匿的傷痛,都被溫柔地撫平。人們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蹚過太陽落在人間最後的光。一株草因爲分不清身在夢中還是現實,身體戰慄着,久久凝視着眼前恢宏的世界。山坡上的牛羊馬匹,要到深夜十一點,纔會漫步回家。那時,城市與荒野全都沉入夢中,天地間混沌一片。有時,它們也會臥在與天空無限接近的山脊上,度過整個夜晚。此刻,如夢似幻的光束包裹着一匹專注喫草的駿馬,將它化爲神祕的琥珀。這忽然提亮的暮色並未打擾它,彷彿這是無比尋常的一幕。一隻山雀被奇異的光驚動,發出一兩聲鳴叫,隨即又在暗夜中噤聲。
山腳下的人們並未停下勞作的腳步。旅店的女主人天性活潑,一邊侍弄着滿院子的花草,一邊向人們提起她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時,差點葬身沙海的驚心動魄的往事。說到死亡,她的臉上並沒有恐懼:“我已經歷過三次死亡,用盡了人生的好運,餘生就在南山下安靜地度過就好了。”她這樣平靜地爲自己總結,而後在聽者的詫異中,輕快地除掉銀葉菊根部枯死的葉片,又彎下腰去,深深嗅了嗅虞美人清香的花朵,併爲尚未開放的格桑花補足明天所需的水分。男主人沉默寡言,一刻不停地忙碌着,隱身於人們的視線之外。他們一生沒有子嗣,安於南山下遠離繁華都市的樸素日常。大雪封門的冬日,無人再抵達這裏,女人便點燃爐火,爲每個房間織下一幅開滿鮮花的壁毯。待到來年春天,南山積雪融化,她便將壁毯掛滿客房,讓它們代替她,等待天南海北的客人。“冬天多麼孤獨啊,人們全都走光了,整個村莊好像就剩下我一個人,我要用永不停息的編織,對抗無處不在的孤獨。”女人微笑着說。
南山下的一切都沒有年齡,萬物在夜晚的光中永恆地生。旅者來到這裏,也不會費力地打探或者猜測。人們習慣將烏魯木齊南部的天山簡稱爲南山,或許是想起陶淵明筆下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或許什麼也沒有想,只是隨意地這樣起名。就像人們隨意地將烏魯木齊河流經南山的大大小小的溝壑,起名爲羊圈溝、水西溝、板房溝、白楊溝、金泉溝,或者菊花臺。一粒種子被風吹落到大地的哪個褶皺,就在哪個褶皺裏落地生根,開出芬芳的花朵。無數的父輩也是這樣從大江南北匯聚到天山腳下,懷着滿滿的激情,將青春與熱血化爲道路兩旁參天的樹木。天山腳下的大樹根基扎得多深,人們曾經付出的戰天鬥地的艱辛就有多深。只有將一生奉獻給這裏的人們,看到乾旱大地上聳立的樹木、山坡上牢牢抓住巨石的松柏遒勁的根基、天空中自由翱翔的蒼鷹,才能真正懂得,此刻忽然灑落的這一束光,有怎樣讓人動容的美。
這一束光,很快消失在南山的溝壑之中。夜色將山腳下的村莊完全籠罩,已是夜晚十一點。人們燃起篝火,開啓新的狂歡。狗吠聲穿過清寂的街道,一聲一聲傳來。我在清冷的風裏緊緊外套,起身走出庭院。
散步歸來,時針已指向午夜十二點。人們談興正濃,不想睡去,彷彿來到這裏,就爲了南山下這場通宵達旦的狂歡。院子裏篝火熊熊地燃燒着,火焰化作黑夜的精靈,舔舐着人們的心。我看到一顆流星,從遙遠的天邊滑落。(作者:安寧;編輯:楊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