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53篇同名的同人文背後,怎麼還逃不過苦命鴛鴦式的相愛相殺?
小熊貓丨文
最近,同人愛好者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明明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CP,卻總會有那麼幾篇氛圍相似、標題一致的“鎮圈神文”。
身爲一個喫“百家飯”長大的同人女,我自然是對這些作品如數家珍:
你寫《生長痛》,不僅要寫骨骼拉扯的鎮痛、抽筋剝繭的燒灼,還要寫青春期的迷茫、情竇初開的掙扎、人際關係的磨合;你寫《回南天》,不僅要寫漫長又潮溼的雨季,還要寫窄小且發黴的出租屋、黏膩又糾纏的情感……
廣東人提出異議
無論CP是誰、原作是什麼故事,只要是挑選了這些名詞作爲標題,那麼整個故事的基調就大多如我所說的這般。
這似乎與古代的詞牌名有着異曲同工之處。所謂詞牌名,指的是一種制式曲調的名稱,有着固定的格式與聲律,唐宋時期的文人就常用詞牌名進行半固定的創作。
正因如此,同人作者也開始調侃這些好用、愛用、且頻繁出現在各個圈子裏、寄託的情感相似,內容卻不同的同人文標題爲,“同人文詞牌名”。
能被算作“同人文詞牌名”的標題數不勝數,挑得同人作者們都犯選擇困難症了。爲此,網友@Anti-bone特意製作了一個詞牌名轉盤。
沒想到,這居然還引來了同人社交平臺LOFTER的側目,只見它幽幽說了句:一個轉盤把我整個人生交代了,便不見蹤影。徒留一羣面面相覷的同人女扶額苦笑。
它們的出處,也是五花八門:從經典歌名、書名、影視作品到氣候、生理現象、概念定理等等均有涉獵,但大部分,都脫胎於大衆所熟悉的事物。
而在這一塊,最權威的代表,其實是知名歌手陳奕迅。
無論是愛意未竟的《富士山下》,戀人未滿的《最佳損友》;還是癡狂病態的《斯德哥爾摩情人》,他的苦情歌中潛藏的情感與意境,總能讓創作者文思泉湧,進而寫出一篇篇故事。
@小條大王
至於其他的同人文詞牌名,其創作思路也是正如此:作者先挖掘出其中本就存在的情感,通過二次解讀後進行再創作。
而這樣的創作形式,不僅利好同人作者,讓他們能更快地確認自己將要創作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同時也能讓讀者在掃過標題的那一剎,更快地喚起相應的記憶,從而做好心理預期、進入閱讀狀態。
所以,同人文詞牌名真有含金量嗎?
就這麼說吧,直到截稿前,僅在知名同人寫作網站AO3上,以“生長痛”爲題的同人文就有2350篇,而借同人經典曲“真相是真”命名的作品更是出現了15653篇。
由此可見,“同人文詞牌名”不止是同人愛好者之間形成的共識,更是有數據支撐的普遍現象。
那麼,問題來了:這些長盛不衰的同人文標題,魅力究竟在哪裏?
如果,細細品味這些詞牌名中所折射出的情感,或是更深入地研究標題之下那些受人追捧、動輒幾百上千讚的鎮圈神文,或許就能察覺出,它們的背後其實承載着一個相似的、近兩年常常被提及的情感關係模式——
那就是,恨海情天。
《紅樓夢》第五回太虛幻境的宮門匾額,題有對聯一副:“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其上“孽海情天”的橫批,或許就是該詞衆說紛紜的出處中,最有可信度的說法之一。
李碧華《青蛇》一書中,提及女媧補天和精衛填海也是一種思路
而同人作者熟識這個詞,更多是因爲《百家講壇》裏那位,曾直言曹操“忘不掉荀彧那雙憂鬱的眼睛”、被調侃爲“史同老喫家”的易中天老師。
在又一次品三國人物時,他將“孽海情天”化用爲“情天恨海”,藉此評價孫權與陸遜兩者之間的關係:
早年孫權唯纔是舉,器重陸遜,陸遜則輔佐孫權一生。沒成想君臣數十載,晚年孫權反而開始猜忌,斥責、冷落,陸遜屢被打壓,蒙冤自殺。可等陸遜駕鶴後,孫權又悔恨不已,對陸遜之子陸抗泣曰:“吾前聽用讒言,與汝父大義不篤,以此負汝”。
最後,易中天留下了一段同人愛好者公認的關於“恨海情天”的權威解說,爲這對糾葛的君臣關係作結:
至於“恨海情天”,這個詞值得玩味之處也多,其解析各有說法。
但值得肯定的是,源自古代漢語的“恨”,並非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這種純粹的憎恨。而是五味雜陳、是愛恨交織,可以是明月不照我的哀求與怨恨,可以是恨鐵不成鋼的失望與無奈、也可以是對不圓滿的遺憾、悔恨與意難平……
@混江湖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愛恨之情,如天之高,如海之深,是爲恨海情天。或許,同人女偏愛恨海情天,任其在創作中紮根抽條,正是受到了一部分根植在古典文學中類似的東方悲劇美學的影響。
而她們所書寫的恨海情天,大致有兩種可能:
一種是原作中兩者並沒有太多矛盾衝突,只是後續在同人創作中虛構出的情感模式;另一種則是,原作中就已經有這種情感存在的CP,同人女將其承襲到了自己的創作中。
但無論是上述哪種情況,同人女愛的那一口幾乎是相似的,並且恨海情天這個詞沒流行之前,我們對這種CP模式就已情有獨鍾。你可以稱他們爲宿敵、死對頭、又或者是相愛相殺。
這樣的關係,註定了他們之間的情感,無法與普通溫馨的日常相伴,而是充滿了爭吵、背叛、傷害。
就比如,前段時間讓網友屢屢慟哭的“苦命鴛鴦”。雖然我知道不少人其實是在開玩笑地假哭,但作爲歷史的衍生同人,其中對董卓與呂布關係的塑造,從往日種種的溫馨到後面的背叛與抹殺,很難不讓人感慨一句“恨海情天”啊!
又比如,近兩年很火的宿敵CP,薩菲羅斯和克勞德。克勞德對於薩菲羅斯的情感之複雜,交融着小時候對其強大的崇拜,以及他火燒家鄉之後的不可置信與憤恨;而薩菲羅斯亦是如此,將克勞德視爲復活的錨點,視爲宿敵甚至是戰友。
@苟過一年算一年 官方對於這對宿敵關係的描述
這種“怨偶天成”,不僅給讀者一種兩人無論如何怨恨,都無法徹底抹去彼此的宿命感,同時也讓故事創作起來更加具有戲劇衝突與戲劇張力。所以,看這類CP以及其作品的過程,更像在看一場拉鋸戰。你會爲他們的每一次爭吵而揪心,爲他們你來我往的拉扯而酸澀,也會爲每一次和好而竊喜。
這種情緒的起伏和代入感,正是“恨海情天”最大的樂趣,也是同人作者對恨海情天如此上頭的最主要原因之一。
@專業澆水30年
即便走出同人語境之外,這套關係模式似乎也早已與東亞敘事形成了強綁定。如今,一大批網友高喊着:“東亞人唯愛恨海情天”。
縱觀近幾年,從《甄嬛傳》安陵容對甄嬛那句“說到底,我還是最怨恨你”致使鳥嬛CP的異軍突起;到綜藝《再見愛人》的熱播;再到最近這段時間Lex和奇怪這對“對抗路情侶”的莫名翻紅。
@是周舟啊 安小鳥的心路歷程
這些例子裏,夫妻、友人之間由愛轉恨後落下的一地雞毛,被當做一種景觀放送,而觀衆爲了品嚐這段愛恨情仇的蘭因絮果,孜孜不倦地翻閱着陳年舊事,便成爲了這個論調有力的佐證之一。
好廚子一句話就是一頓飯……
此情此景,唯有借同樣爲我們留下過一段恩怨佳話的今何在之言,才能道出真諦了:
而在東亞耽於恨海情天,爲自己一生都走不出的扭曲與潮溼而輾轉反側時,同人作者們發現,常作爲對照的歐美同人也有着自己所鍾情、擅長的愛情敘事類型——“愛情至上主義”。
經典如《泰坦尼克號》,男女主之間的階級阻礙在女主下定決心墜入愛河後,轉變爲女主個人逃離貴族束縛、追求自由的鬥爭。即使最後男主死去,她也能憑藉這段短暫的愛獲得勇氣、並最終活成了自己所期望的樣子。
碰上愛與理想衝突時,也不會有糾結於如何開口、糾結於對方想法的擰巴,而是毅然選擇好聚好散。正如《愛樂之城》中,男女主因不同的追求分道揚鑣時,並沒有被拋棄的怨懟,反而重逢時還能釋然一笑。
造成東西方對於“愛”或者說對於“情感”表達的差異,除了前文解析“恨海情天”一詞由來時提及的傳統文化背景外,依舊繞不開原生家庭這一環。
比起西方家庭更注重個人意志、直來直往的表達,大多數東亞家庭中,父母對子女的愛很模糊。
年幼的孩子無法洞察,買水果、夾菜這些非口語化、非直接的行爲,是愛;也無法理解“表現得還不錯”“還可以”,這些隱晦的誇讚,是愛。
反之,明確的、刺痛的責備與打罵來得更爲清晰。也是在這種情況下,父母纔會更直接地言明自己的行爲是出於對孩子的期盼,所謂愛之深責之切、打是親罵是愛。
可悲的是,“當我們滿口說着自己的原生家庭的創傷時,其實父母的內心深處的童年和原生家庭也是一片荒蕪之地”。
代際傳遞下,模糊的愛與清晰的痛,使得大部分人的記憶對親子關係中迂迴的、含蓄的溫暖進行了弱化,對尖利的、像是“恨”一般的情緒輸出進行了強化,並在潛意識中將其於所謂的“愛”掛鉤。
最後,我們從家庭中習得的這種“愛”不受控制地從親緣關係進一步投射到了友緣與性緣關係上,並潛移默化地變成了自己表達情感、理解情感的一種慣性思維。
而落回同人創作上時,就會不自覺地偏向恨海情天。一如李碧華在《胭脂扣》中寫的,“得不到你的愛,得到恨也是好的。恨也需要動用感情。”
有趣的是,跳脫出同人創作這一粉絲行爲之外,如今不少人對待自己喜愛的偶像、影視作品、遊戲或者遊戲公司時,也會不自覺地展露出單方面的“恨海情天”。
他們以責罵,甚至是更變本加厲地辱罵,來提出自己的意見,並以此凸顯自己對他們的“愛”。這種被稱爲“辱追”的現象,自飯圈開始向外擴散,並在近幾年愈演俞烈。
這非常辱追.JPG
但,現實中,上述雙方同人創作者的品味傾向真就是如此絕對嗎?
實則不然。就像在特定時期,瓊瑤文學中以“愛情至上”爲核心、劇情更偏輕喜劇的《還珠格格》成爲現象級的大爆劇。自然,東亞同人也有歌頌愛、相信愛的時刻。
在原作多爲悲劇結局的圈子裏,溫馨、甜蜜、治癒的同人反而纔是佔據主流的一方。而“殺青梗”或許就是最有代表性的創作之一。
當那些殘酷的原作完結後,同人愛好者們爲了填補自己的缺憾,於是創作出了一個“大家都活下來”的美好幻想。
在這條if世界線裏,沒有猜忌與流血、沒有天災與戰爭,敵對的雙方可以握手言和,永別的戀人可以再續前緣。即便,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也只是爲了能在片刻聊以慰藉。
同樣,歐美在“恨海情天”的寫作研究上也並不落伍,從《呼嘯山莊》、《蛇結》這些經典名著便可見一斑。
同人女手下也不乏佳作出現。前段時間被出資7位數美元買下影視改編版權的小說《Alchemised》,它的原型《Manacled》正是一部以哈利波特中德拉科和赫敏兩位角色爲主,圍繞兩人在身份立場的差異所寫就的“恨海情天”的同人作品。
不過,森林雨其實是日美混血
所以其實,“恨海情天”從來都不是獨屬於東亞敘事的情感,而是人類複雜情感結構中共通的一種深刻體驗。
但現在,網絡流行品味“恨海情天”故事中那些糾纏、拉扯與痛苦,似乎更多是出於個體的需求。
拉康曾說,慾望不是因匱乏而產生,匱乏本身就是慾望的條件。在逃離家庭後,過往所殘留的陰影與日趨“原子化”的現代社會現實影響下,年輕人一邊害怕建立這種高度緊密、甚至令人窒息的情感聯結,一邊又因被孤獨感包圍而陷入愛壓抑的窘境中。
於是,“恨海情天”的故事,成爲了我們情感世界的一種代償。於是,相關的文學作品被反覆翻閱、娛樂綜藝被逐幀解析、對抗路CP被把玩觀賞。
畢竟,健康的戀愛固然重要,但畸形的戀愛實在精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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