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雲通關最多還被罵的遊戲,是故意用“爭議”把玩家帶偏的?
怪物馬戲團 | 文
避其鋒芒,遠離爭端,纔可在寂靜之丘探尋真相。
現在離《寂靜嶺f》發售,已經過去兩個月了。遊戲剛出時,玩家社區簡直吵到不可開交,人們一邊爭論它是不是在打拳厭男,是不是在宣揚恐婚恐育;一邊爭論它是否背離了寂靜嶺系列的靈魂。
因爲遊戲的敘事結構很特別,它一共有4個正式結局,加上一個經典UFO惡搞結局。第一週目,只能打出最壞的結局,第二週目,則可以解鎖兩個更深的結局,至於讓真相大白的真結局,則必須要至少三週目通關才能解鎖。
在如今的輿論環境下,這種敘事結構一定會在初期引發節奏。因爲《寂靜嶺f》第一個結局展示的劇情,是極爲片面和誤導的。
糟糕的是,遊戲的多周目系統沒做好,它不像《尼爾:機械紀元》;每個周目的流程差別很小,除了結尾BOSS外,變動的基本只有臺詞和筆記。所以重複性,讓大多數玩家都懶得探尋真相,選擇簡單雲掉真結局。
我打通真結局時,擁有真結局成就的Steam玩家,其實只有8%,由此可見一斑。
後來遊戲加了簡單難度,和部分重複章節跳過功能
與此同時,遊戲的敘事非常模糊,你得靠筆記和臺詞拼湊出真相。而這個真相又極爲複雜,涉及大量日本神話,以及遊戲自設歷史,所以想靠單打獨鬥理解故事全貌,基本上難如登天。
所以,在《寂靜嶺f》剛發售時聊它,基本等於打翻火藥桶。在喧囂的輿論中,男女罵戰蓋過了衆多討論,很多玩家也因此繞開這款遊戲。
再加上游戲發售後不久,一些熱門的劇情解說視頻也有明顯錯誤,因爲這遊戲就是很難在數日裏研究出真相。好在後來,靠譜的研究視頻越來越多,才終於讓遊戲風評反轉。
遊戲裏,對女主雛子高戰力的解釋,是她是一個體育生。其實這也是在暗示你,要好好欣賞遊戲劇情,不可浮躁,必須先沉澱沉澱。
如今遊戲雖然熱潮已過,但關注度卻沒消失,因爲各角色的臉模都在直播通關,也是今年最有趣的直播事件之一。
於是今天,我們就在爭議褪去之時,聊聊遊戲裏,一個重要的問題。其實這文章大家能不能看下去都無所謂,只希望不要又因爲對立吵起來。
這問題就是——《寂靜嶺f》裏,反派到底是誰?
注:完全劇透。
我認爲,這個問題是理解《寂靜嶺f》主題的關鍵。它的解讀可以很簡單,但實際上應該更復雜一些。
和大多數恐怖遊戲一樣,《寂靜嶺f》有許多雲玩家,這無所謂。但這遊戲另類的敘事手段,會讓雲通關的體驗,和親手打出真結局的感受差別明顯——假如看速通解說,你可以10分鐘瞭解故事全貌,包括反轉和敘事詭計。可實際上,它們會讓你忽視掉遊戲至關重要的一層敘事。
現在,我們模擬一下玩家正常通關的過程,會發現,上述問題能依次得到四個答案,它們分別代表遊戲的四層敘事。而四個答案合在一起,纔是遊戲的終極主題。
首先要明確的是,《寂靜嶺f》牢牢抓住了寂靜嶺系列的內核,它只是視覺表現上像《死魂曲》。
不少人認爲寂靜嶺系列的標誌,是表裏世界的切換,以及那個大霧瀰漫的小鎮。實際上這系列最初的創作方向就是分裂的,原本1、3代纔是連續的主線,但中間插入的衍生作2代大獲成功,導致整個IP的創作轉向,後續基調反而更偏向2代。
寂靜嶺早就突破了表裏世界,以及地點的限制。《房間》發生在一棟公寓樓中,《歸鄉》在一座峽谷小城,《破碎記憶》裏,玩家接觸的異世界,則是心理治療時的異樣“噩夢”。
那全系列不變的內核是什麼呢?是心魔、罪孽,以及懺悔。
許多寂靜嶺的主角,都和某種罪孽有關,整個遊戲過程,就是他們面對自身罪行,並懺悔的過程。一代和三代由於初期創作思路不同,擁有最純潔的兩位主角,但他們也被罪惡與懺悔環繞。
偷窺狂、殺妻者、幼年謀殺犯、精神分裂的連環殺手……這些是寂靜嶺歷代的主角。研究《寂靜嶺f》,你必須記住這一點。
現在我們先來看一週目的故事,這也是玩家看到的第一層敘事。
現在很多博主已經把遊戲故事和設定說得很詳細了,所以我們就簡單概括一下。它大致說的是,女主雛子和三名玩伴見面,卻遭遇一場超自然災禍,整個小鎮被紅色毒花覆蓋,怪物橫行。
幾人決定逃離災難,卻遇上了更多超自然事件。雛子開始暈倒,又反覆在一個異世界醒來,見到了奇怪的狐面男,並在他的吩咐下,進行了斷臂、烙背和剝面的恐怖儀式。
越到後期,故事的虛實分界線就越紊亂,你分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看不清真相,只有不明所以的碎片。就這樣,故事結束在了雛子崩潰式的逃亡中。結尾暗示,雛子因爲藥物產生了幻覺,在現實,最後是一場發生在婚禮上的惡性傷人事件,雛子則是新娘。
第一週目結束了,但敘事的第一層還沒結束,它會在第二週目再延續一段時間。這層敘事會告訴你:這災難,是一場包辦婚姻導致的。雛子的父親爲了還債,將她賣給一個大戶人家,而作爲追求自由獨立的新思維女性,雛子視這種生活爲地獄,不如一死了之,於是徹底崩潰。
那麼這層敘事中,反派是誰呢?
毫無疑問,是除雛子外的一切角色。他們全員惡人,將有進步思想的雛子,逐漸扭曲了成了喪失神志的兇犯。
雛子的朋友咲子和凜子,全都是表面閨蜜,實則敵蜜。她們一個在暗中叫雛子叛徒,一個因爲暗戀雛子的摯友修而喫醋,對雛子處處針對。在這層敘事裏,兩個閨蜜堪稱欠揍的典範,劇情暗示她們將雛子推下樓梯,不斷挑撥雛子與修的關係,敗壞雛子的名聲,就連一起出門,都要粗暴地用肩擠開雛子。
這層敘事中,你會讀到兩人大量的信件,裏面都是對雛子的怨恨與嫉妒。
女主的摯友修,則表面友善,實則不斷給她一種會導致人格分裂的藥丸,致使雛子最終發瘋。
那個看似溫柔的狐面男,也一直假借關愛,領雛子進行消除自我的儀式。很顯然,這是在表達婚姻對女性身份的剝奪。
至於女主的親人,那就更惡毒了。父親總是酗酒、言語暴力;而母親則懦弱地忍受,不允許雛子反抗父親,當着家暴的幫兇。所以兩人最後,都成了BOSS戰中的惡鬼,互相配合對雛子發起進攻。
她的姐姐,則同樣在以自己的方式PUA雛子,讓她仇恨父母、成爲婚姻的奴隸。
就這樣,第一層敘事,在一週目最後的《迷失之歌》中被敲定基調,歌詞唱道:“女人一生,如無常之獄”。
這首歌改編自70年代日本民謠《花嫁人形》,唱的是一個新娘在婚禮上哭泣,但其實歌詞含義一直是未知的,有多種理論。
這結局和歌一出,輿論立刻爆炸。當時貼吧與小紅書呈現完全相反的狀態,敵意十足。有女玩家認爲,這遊戲太感人了,終於有遊戲能把她們感同身受的,女人所遭之罪表達出來,從恐婚到恐育到厭男,這《寂靜嶺f》的F,就是代表女性的Female。
而有男玩家則在貼吧痛罵,遊戲淺薄又瞎帶節奏,每天他們的感情經歷已經夠糟,生活壓力已經夠大,自閉地躲在家裏打個遊戲,還要莫名其妙背上“壓迫者”之鍋捱罵。
但事實一次次證明,現在很多電影與遊戲最初的節奏,都是無稽之談。《寂靜嶺f》也是如此,這個立意,不僅和寂靜嶺系列完全相悖,和劇作家龍騎士07也徹底矛盾。
創作《寒蟬鳴泣之時》《海貓鳴泣之時》的龍騎士07,作品特色首先是利用輪迴式敘事,來掩蓋部分真相。另一個特色則是,他熱愛描繪各種社會問題,且在其筆下,基本上不會出現簡單的受害者+施害人二元模式,他致力於探尋社會問題背後的複雜情況。
寒蟬便是如此,裏面的所有角色塑造、罪行刻畫,都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
此外,龍騎士07還有一個創作特點,那就是大量融入日本的神話和民俗元素。
《寂靜嶺f》也不例外。於是這時,第一層敘事褪去,第二層敘事揭曉了——這是一層屬於神話的敘事,同時它將超越神話。
《寂靜嶺》系列中,一直有神存在,很多玩家都會研究這方面內容,比如我很喜歡的@博偉君。而《寂靜嶺f》的相關研究裏,也有兩個很出色的視頻,我把它們放在這裏,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現在我們還是簡化敘述:大概從二週目開始,直到兩個新結局的不同分支,你會逐漸發現,這個故事裏有神鬼參與,不是簡單在說一羣女孩撕逼結婚的故事,而且它藏着非常宏大的暗線。
遊戲發生的小鎮上,經歷了數次信仰的更迭,從古樹、狐狸神使,到妖刀、舊物之神等。這導致小小的鎮子上,一直有幾方神祇,以及它們背後的家族在角力。
這場亂鬥,很可能關乎小鎮未來的存亡,所以你不時就能聽到關於鎮上毒泉噴發的研究和報道。
同時,這場小小的爭鬥,還會與整個日本神話體系,以及日本歷史產生聯繫:皇室血脈、古代名刀小鳥丸、天照大神、稻荷神……各種怪力亂神的設定,開始嶄露頭角。
遊戲和過往寂靜嶺作品的聯繫也越來越深。我們發現,原來讓雛子發瘋的紅白藥丸裏,就是歷代寂靜嶺中,用來致幻的白色克勞迪亞。而我們用來淨化妖刀的物件,也似乎就是在1、3代中出現的驅魔藥。
如果從這層敘事上簡化整個故事,可以說,《寂靜嶺f》說的是各種神鬼在鎮上爭鬥的陰謀。鎮上的家族爲了鎮壓災禍,不斷進行少女人祭,而雛子的血脈,讓她成了犧牲品,會被狐狸神使一方,坑騙着與他們控制的繼承人狐面男成婚。
如果只是雲了後續周目,會覺得這些神魔故事,就是第二層敘事的全貌。可假如你一點點親自在未知中探尋真相,卻會有一個明確的感受:遊戲裏的神鬼元素,有強烈的象徵意味,以至於它們的真假有時都不明確,時常,它們都顯得像是女主在受到某種壓迫後,產生的幻覺。
象徵着什麼呢?就是第二層敘事的核心:陰霾籠罩的昭和時代。
遊戲裏,雛子經常感嘆說:這就是昭和時代的**啊。你也會找到散落四處的雜誌與海報,宣傳着昭和時代的男人要如何自強,女人要如何溫順,而婚姻又如何是人們的職責與幸福。
這些瑣碎的宣傳,與神魔的故事同時出現,它們如出一轍,總是在同樣的領域,用着同樣的心理操作手段。慢慢的,這些古老的神話,便與雛子所在的環境融爲一體。
舊社會就彷彿舊的宗教,昭和時代的巨大陰影,如同來自過去的神鬼般操控人間,讓人們犧牲自己、扭曲內心,加害他人,成爲非人傳統的奴僕。
所以,第二層敘事中的反派有兩個:表面上,是爭鬥的神魔;而在象徵意義上,則是神一般掌控日本民衆思想的昭和時代。
雛子的父母,便是昭和時代最典型的日本父母:只要求女兒服從,父親酗酒而家暴,掌管權力,母親則卑微屈服,猶如幫兇。
咲子罵雛子叛徒,是因爲她們約好了要當一輩子摯友,雛子卻因爲要出嫁而離去。因爲在昭和時代的日本,女人要出嫁,必須捨棄自我,捨棄父母與過去的人生。
修一直暗戀雛子,卻因爲昭和時代的男女授受不親思想,無法表達心中感受,導致由愛生恨,犯下了給雛子紅白藥丸的錯。而暗戀修的凜子,也因此記恨雛子……
遊戲後期,各種步驟都是儀式化的。雛子在異世界放棄自我的儀式如此,她轉變成白無垢怪物的過程亦如此,就連她在幻覺中,殺死三名好友的行爲也是如此。
所有角色的悲劇,似乎都源自故事裏的神魔,也似乎源自同樣強大的,那個難以擺脫的時代,它們融爲了一體。
第二層敘事屬於神魔和時代,它說了個常見的主題:在一個錯誤的時代中,衆生終將成爲它的犧牲品。
到這裏,遊戲成了對舊時代的控訴。如果《寂靜嶺f》結束在這裏,那它算是一部中規中矩的遊戲,不算淺薄,沒帶節奏,但也沒真正說出什麼新意。
可特別的就是,它還有第三層敘事。
第三層敘事,從第二週目開始,結束於真結局落下之前。第二週目,如果玩家不再服用紅白藥丸,遊戲的很多臺詞和信件,都會有細微但重要的變化。比如,狐面男的臺詞,要溫和關懷很多,而非一週目裏那樣冷漠。
這些臺詞的改動,讓你逐漸發現,原來所有的NPC,其實沒有那麼惡毒。
隨着故事進展,第三層敘事揭示了一個重要信息,那就是雛子本身也是有罪的。她的罪,就在於不願面對自身的罪孽,沉浸在一個全然無辜的,受害者身份的幻想中。
這些罪並不大,卻似乎直入很多事件的源頭。例如你會發現,雛子的父母根本不是她偏執幻想中的模樣。她的父親暴躁,是因爲畢生積蓄都被友人騙走,還要不斷照顧生病的母親。他並非不愛妻子,恰恰是太愛她,導致撫養病人的壓力(還記得某部寂靜嶺的主角嗎?),加上對自身無力的愧疚,扭曲了其性格。
而母親也不是溫順的奴僕,實際上她在婚姻中很有主導權,也會懲罰和管教丈夫。她之所以總是站在父親的一邊,恰恰是因爲她理解他的付出和艱難。
實際上,這對夫妻一直恩愛且相依爲命,你可以在最後兩人的書信往來中看到真相。
現實中,雛子的父親曾向她下跪道歉,他不要求她原諒自己,而是讓她不要因他的失敗,去恨所有男人,恨這個世界。父親給她的祝福,是讓她能按照自己的心願選擇人生,然後爲了她的未來,修復他留下的創傷。
可是在這種將自我無辜化,不斷將過錯和罪孽挪到他人身上的執念中,雛子看到的只有一對罪惡的父母。父親爲了減輕母親的負擔,爲她買了洗衣機,雛子卻認爲,這是父母用婚姻賣掉姐姐後的賬物。
然後,她把這種扭曲的,憤怒的視角,投向了所有人。
在坦白中,修承認自己早想對雛子表白,可他想尊重雛子“不願被當成女人看”的態度,於是一直沒戳破。誰知雛子真正的想法,是不希望受到傳統女性所受的工具式束縛,實際上她也曾希望修能在情感方面,將她視爲女人。
在雛子的幻想中,她是勇敢追求自由的,可在現實裏,她就和修一樣,沒勇氣開口打破舊習俗的束縛。使兩人的情感在誤解中,變得扭曲畸形:既不是朋友,也無法成爲戀人。
凜子也不是單純在嫉妒雛子與修的感情。凜子對雛子的恨,一方面來自雛子自我矛盾又封閉的態度,傷過年幼時修的心;一方面在於,她看清了雛子和修之間明明不止友情,卻總是假裝玩伴,導致自己的追求被尷尬地夾在半空。
其實在一封信中,凜子曾幻想過大膽追求一個沒有心傷的修,然後同一個不與修曖昧的雛子成爲朋友,讓她給自己出主意,教自己如何與修相處——仔細一想,甚至像哈利波特三人組的性轉版。
但這隻能是幻想,因爲精神生病的雛子既不願面對現實和自我,也不去審視問題的根源,導致所有人修補關係的嘗試,都因缺少互動而失敗,人際關係是不能只靠一方修補的。
在現實裏,其實也沒有任何出賣高中少女的包辦婚姻。雛子是在20歲時,因迷茫主動嫁給狐面男世家的,而狐面男明明愛着她,卻也是依據家中傳統和背後神魔的操控,娶了她。
在@Leya蕾雅講述《寂靜嶺f》的視頻下,熱評說:小時候不知道爲什麼這些故事最後總要和解,長大後卻發現,世間萬事都太過複雜、無奈了,導致和解真的成了唯一的選擇。
如果調換角色,雛子會做得更好嗎?她沒有,雛子一樣被身邊人的言行所傷,且程度大大低於她父親的遭遇,可就算如此,她依舊被扭曲了,將朋友在潛意識裏逐一殺害——她犯了和父親一樣的錯,甚至可能更糟。
《寂靜嶺f》的第三層敘事,之所以高明,正是因爲它再度推翻了第二層敘事:不,這些悲劇的起因,不能簡單歸於什麼大環境、昭和時代,或藏在暗處的神魔……我們很容易把過錯歸咎於某個抽象的概念,哪怕真正的病因,就在與我們密切相關之處,觸手可及。
雛子遭受的一切,是很容易被簡單歸罪於一個時代、一種習俗、一類性別的;然後,原本只需稍稍擦拭的,立在跟前的鏡子,就會化作心魔,佔據她的理智和生命。
只有人類自己可以救自己,且這個“人類”不是縹緲的集體代稱,而是細緻到你我他的個體。
這句話構成了《寂靜嶺f》的第三層敘事,它也是遊戲裏的最後一層敘事。視角被從宏偉的時代/神魔間拉走,重新回到了具體的個人身上,這反而將作品的立意拔高,因爲它不再是絢麗虛妄的空中樓閣。
這層敘事中,反派變成了溝通的失敗,以及不願審視自身過錯的人之本性。
然而還沒結束,在遊戲外,還有第四層敘事,藏着第四個終極的反派——這個遊戲的敘事結構。
爲什麼說你很難靠雲通關《寂靜嶺f》,體會到其精髓?因爲你缺了那個試圖探尋真相,卻一直被誤導,不斷轉移仇恨對象,一次次被打臉的過程。
這個不斷誤導玩家的敘事結構,讓我們尚未了解全貌,就把恨意發泄到腦補的罪人身上。總想要找到一個“反派”,可世界不是簡單由反派與英雄構成的。
最初,當我們看到那些舔舐雛子臉龐的男怪物、由流言蜚語者組成的惡魔、全身乳房的孕婦女怪物時,很容易就會認定:這些怪物象徵着騷擾、校園霸凌和婚姻育兒對雛子造成的心理陰影。所以你必須敵視它們代表的原型。
可最後,當雛子直面心魔,同另一個人格和解後。這些怪物的戰鬥觀感卻變了,我發現,大喊着的雛子,更像是在對抗那股將友人、親人和愛人扭曲成怪物的力量。
明明打的是一樣的流程與怪物,卻因爲視角轉變,成了截然不同模樣。
遊戲最後,揭示了另一個祕密:隱藏的九十九神,一直躲在看似守護雛子的玩偶中,讓她不要相信父母、友人、狐面男……它讓玩家猜疑和敵對所有人,就像它差點毀掉雛子一樣。
遊戲一路上,那讓玩家建立在猜疑和一知半解上的,武斷的敵意,纔是最大的怪物。
爲什麼許多玩家都說,在通關真結局後,很難不愛上雛子,明明她愈發不像是個無辜的受害者?
因爲最終她從敘事層面戰勝了這個敵人。雛子放下了仇恨,沒有再去怪罪任何人,她面對了分裂的自己,面對了自身的過錯、誤解和懦弱。接着,她同時面對了兩位代表舊時代約束的神明。
這不是她第一次在結局面對它們,但一個至關重要的區別在於:在真結局裏,她不是爲自己而戰的,而是爲了所有和她一樣有罪的,也曾懺悔過的角色們。
所以不論你是何種性別,何種身份,雛子最後,都像是一個代表你的戰士。
她拒絕了狐面男用家族權勢和黃金嫁妝的求愛,因爲它們意味着掌控。但她也告訴他,如果他用真心去愛她,那失去所有這些榮華富貴,她也願意認真回覆他的感情。然後,她教他如何像一個人類那樣去愛,不僅是愛她,還有愛他自己曾被操控的人生。
遊戲最後,你會看到壽幸的信件,這是狐面男的名字。他告訴雛子,今天他像她說的那樣,身穿西裝,和街邊的小孩們一起喫了點心,這讓他非常開心,就像是找回了失去的童心和夢想。
這是一個象徵:所有的爭鬥和敵對都被去除,人和神的戰鬥、自我和自我的戰鬥,自我和他人的戰鬥、自由和傳統的戰鬥……只剩下人在掙脫束縛後,最本質的事物:我們的情感和思維。
隨後,溝通便開始了。
一個容易吵架的問題:爲什麼人類社會漫長的進步中,會出現反極端父權的運動?
這是個非常複雜,涉及生物學、歷史和社會學的議題。但假如用《寂靜嶺f》第一層敘事的視角去看,你得到的就是現今最常見,也是最膚淺的解讀:因爲男人總是壓迫女人,父親壓迫女兒和妻子,這是男人的罪惡,必須被可憐的女人抹除。
但如果站在《寂靜嶺f》第四層敘事的視角去看,你會得到一個去除“反派”的答案:實際上,反父權最初的意義,是人類爲了解放自己。因爲在極端的父權制下,所有人都是受害者,包括男人自己。
壽幸被父輩裹挾,抹殺自我,把生命變作陷阱,去迎娶一位他愛的女子。而她會因此變成祭品,他則淪爲傀儡和幫兇。
戛納獲獎電影《白絲帶》中,一戰後的德國小孩被父親嚴厲管教、打罵、壓抑慾望、滅殺童真,最終成長爲點燃二戰的一代人。
雛子的父親被社會習俗規訓,認爲昭和時代,父輩的形象必須是嚴厲的頂樑柱,導致他不願向女兒展示脆弱,不願吐露煩惱,最終釀成溝通的悲劇。
《哆啦A夢》廣爲人知的一集中,大雄的父親因壓力太大而崩潰,發火並醉酒。於是哆啦A夢將他送回過去,讓他在奶奶懷裏痛哭一場,哆啦A夢說,哪怕是父親,也需要被自己的媽媽安慰。
不論男女,成年、老年,還是幼年,都有脆弱、求助、尋求安慰,以及追尋自我的權力。但在極端父權這樣看似根基於權力的社會下,所有人都無法獲取這種生命的權力。
《寂靜嶺f》的F,代表自由Freedom,代表未來Future;但同時,它也代表爭吵Fighting,以及隨之而來的假象Facade。
在遊戲中,年幼的雛子感嘆:明明都是同類,昭和時代的男孩和女孩們,爲何要視對方爲死敵呢?假如被困在結局前的某層敘事中,你對這個問題得到的答案,永遠只有對抗和仇恨。
在最後,《寂靜嶺f》給出了一個開放結局,兩個分裂的雛子坐在鳥居頂端,俯視整片村莊。她要如何處理未來的人生?她會和壽幸結婚嗎?她能和友人和解嗎?她該原諒父母嗎?
無人知曉,接下來的選擇,和所有玩家都無關,不論是女、是男;是恐婚厭男,還是愛子厭女;是想將這個遊戲安上何種定論,將它變成宣揚何種價值觀的工具……全都無關。
因爲最後的一層敘事已經結束,之後我們無力干涉,也無權解讀,所有的喧囂全部在此刻閉嘴。迷霧散盡,遙遠的山嶺重歸寂靜。
剩下的,唯有雛子自身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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