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前“大尺度獵奇”的EVA被引進,到底對我們意味着什麼?
怪物馬戲團 | 文
當EVA還是天鷹戰士時,世界是什麼模樣?
前段時間,《新福音戰士劇場版:終》首次被引入內地影院,這時離這部EVA的蓋棺之作上映,已經過去了4年。
雖然電影中的殺必死片段,被刪到一點不剩,成年女性的身軀只留下像素屍骸的特寫,SEELE和NERV,也被翻成了陌生的精神力和神經元。但當《One Last Kiss》結束時,影廳裏還是響起了掌聲。
電影沒有IMAX片源,所以我跨越了半個城市去Onyx影院看它,掌聲就在小小的影廳裏迴盪,撞擊着有些被改到面目全非的影像。但EVA在中國的歷史,從來就是顛簸殘缺的,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種殘缺也是一種情懷。
只有在這裏,EVA纔是天鷹戰士,而它上次被這麼稱呼,已經是二十多年前了。
EVA一直是部爭議十足的作品,它在每個國家,每個時代,都產生過五花八門的爭議。不久前,一部稱EVA爲史上最被高估動畫的視頻,還在B站掀起了罵戰。
所以它被高估了嗎?很可能,但我其實不在乎答案,也從不去看這樣的爭吵。因爲對很多像我這樣的人來說,EVA的意義不是一部簡單的動畫,很難被一個陌生人的幾句話改變,它像是一根貫穿了無數人成長曆程的軸線。
對中國的二次元而言,EVA極爲特殊。作爲一個頭像幾乎全是綾波麗的人,我一直想寫篇關於EVA的文章。可寫什麼呢?幾乎所有和EVA有關的解析、觀後感和背景介紹,都已經在某處存在了。
所以我打算寫一篇私人化的文章,不是你經常會在公衆號上看到的東西,也沒什麼參考性,它甚至不一定是關於EVA的。但就像是EVA的上映只有一次一樣,這也是隻有一次的,獨特的機會。
我準備聊聊,當天鷹戰士第一次被引入內地時,我眼裏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大家知道,EVA的動畫分爲新舊兩個版本。雖然痞子說兩個版本單獨存在,但很多資深粉都認爲,實際上包括貞本義行的漫畫,所有EVA的故事都屬於同一個不斷輪迴的世界觀,直到這輪迴在《終》裏徹底終結。並且,輪迴的舊世界並沒消失,而是依舊留有痕跡。
這個假說從未被驗證,但當我回看舊EVA進入內地的時代時,就彷彿遙望另一個消失在輪迴外的世界,明明只過了20餘年,卻彷彿滄海桑田。
EVA誕生在1995年,當時的內地電視臺,有大量引進的日本動畫,《惡魔人》《北斗神拳》《秀逗魔導士》都曾在內地播出,哪怕有的動畫在日本也屬於深夜檔。
那是一個神奇的時代,因爲各地電視臺有自己選擇海外節目引進的權力,且需要爲自身的盈虧負責,所以他們會引進很多央視不播出的作品。其實很多那時的動畫,都是“附贈”在廣告合同裏的。
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卡西歐爲了植入廣告,協助引進《鐵臂阿童木》,打開了引進動畫的大門。
就這樣,貓眼三姐妹,以及《羅德島戰記》裏金髮綠眼的女精靈,成了無數人的性啓蒙對象。那時,擁有一塊卡西歐手錶或計算器,也是許多小孩心中的炫耀頂點,雖然他們不知道這在暗中與他們每日偷看的動畫緊密相連。
可邁入新世紀後,引進動畫的審覈變嚴格了,還加入了每年的引進配額。出人預料的是,一部尺度和爭議性都達到巔峯的作品,卻乘着末班車奇蹟般地上了電視,那就是EVA。
EVA是2001年在內地播出的,它的引進方是遼寧兒童藝術劇院,譯製版也是他們製作。EVA各方面的大尺度,讓他們頗爲後悔,耗費一年去裁剪,去掉一切宗〇元素,將片名定爲“天鷹戰士”。
然後,它的播出權被杭州的西湖明珠電視臺買下,初號機第一次在這片大地上出動了。
但其實對很多那時的孩子們來說,EVA還不存在,因爲當時小衆圈子的信息屬於雜誌,就連撥號上網,都只有少數家庭擁有。那時信息的傳遞速度非常緩慢,就算EVA在1995年的日本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狂潮,但在數年後的中國,它依舊只是一個小衆話題。
在正式引進前,一本叫《電子遊戲與電腦遊戲》的雜誌上,一個叫AKIRA的主編寫下了關於EVA的長文,很多人認爲這是內地第一篇系統性介紹EVA的文章。它也是許多粉絲認識這部作品的契機。後來,這個叫AKIRA的編輯,成了《動感新勢力》的主編。
初號機出戰的2001年,只有EVA缺席的真實戰爭。那一年,美國爲了報復911事件,向阿富汗開戰。一天回家後,還在讀小學的我破天荒沒在客廳見到姥姥,她正坐在臥室裏,看着那臺舊的方形顯像管電視,告訴我說:美國打仗了。
遙遠的硝煙和黃土之城,在模糊的屏幕上閃爍,鏈條般的高射炮光點在漆黑的背景前扭動。那時,戰爭和歷史對小孩來說是遙遠的,無法將其和死亡聯繫在一起,還不如電視旁的縫紉機真實。很難想象,就在此時的另一個時間段,同樣的電視裏,正在播出另一場幻想的戰爭,在那裏,人們的靈魂打破隔閡,融爲了一體。
戰場的殘骸被顯像管後的深淵吞沒,毫不安詳的2001年,EVA來到了我們的世界。
God''s in his heaven, all''s right with the world.
首播的EVA並沒有觸碰到我,其實許多我的同齡人都是如此。然而它的迴響卻留了下來,在暗中緩緩生長。
2002年,依舊燃燒的戰爭被遙遠的我們慢慢遺忘,熱點依舊不屬於EVA,它屬於和平的盛會。因爲日韓世界盃上,中國隊得以破天荒出線,並被分到了當屆冠軍巴西所在的死亡之組。
出線的那晚,夜晚彷彿紅色的白晝,中國隊的隊服浸透了每一塊屏幕透出的光,歡呼和啤酒的氣息在深夜的街道上瀰漫。
那一年的夏天,是被足球籠罩的。炎熱的綠蔭上,身穿破舊衣服的孩童們不斷奔跑,腳下是盜版的飛火流星,他們幻想榮耀和熱血能透過時間,化爲披風搭上肩頭。我們不像EVA裏的真嗣,更像是《二十世紀少年》裏的那羣傻小孩。
那時的我們還在讀小學,一羣羣孩子拼湊起零花錢,在小賣部買下廉價的收音機,以收聽比賽實況。班裏的男孩分批聚在一起,每一批都有自己的收音機,然而只有一個人能聽到耳機,他便負責轉播賽況。就這樣,我們意外接觸到了本該被課堂時間覆蓋的廣闊世界。
哪怕在課堂上,我們也開始偷聽廣播,那是平時從未見過的節目,不屬於放學後的黃金時段。電流聲透過塑料盒金屬撥弄耳膜,然後忽然間,我聽到了那首歌……旋律帶着烙印湧來,身後拖拽着未來二十年的水滴,等着一點點在人生的岩石上雕出故事。
只要聽過一次,就不可能忘記那個旋律,它就像勇氣和廣闊的天空,但是有一個離經叛道的名字:《殘酷天使的行動綱領》。
慢慢的,這首歌在孩童間傳唱起來,但我們只會唱它的中文版,歌詞是:勇敢的少年啊,快起牀找JJ。
由於90年代的規定,所有外來片都需要譯製。所以西湖電視臺引進的EVA,找來一名叫張涓的歌手翻唱了OP,有獨特的唱腔和微妙的改調,歌也被重新填詞,基調變得陽光明媚,並命名爲《美麗的天使在遠方召喚你》。
很多年來,人們都以爲這首歌的演唱者是鞠萍,誤會直到2014年才被新京報的採訪解開。你看,當時就是那麼一個信息閉塞,傳播困難的時代。
所以對當時的小學生來說,二次元到底意味着什麼呢?
對我這樣不出生在大城市的人而言,班裏大部分人的愛好都極爲一致,幾乎所有小孩都在爲了《流星花園》尖叫,愛好不一的人,或多或少都會被排斥,這就是爲何20年後,我在鄭爽翻車時發出了復仇的爆笑。
但小衆愛好的人依舊存在,只是不一定互相認出。當時得益於父母影響,我會去看《魔戒》《22世紀殺人網絡》,以及從老媽櫃子深處翻出的《本能》。而那時我的死黨同桌,總是大驚小怪地給我們看各種奇特的漫畫書,一直以來,我都以爲她是個二逼妹子,直到年近30的某一天,我才突然意識到,那個20多年前的小學生,手裏拿的是伊藤潤二和《幽遊白書》。
孩童的愛好在當時,經常是非常孤獨的。
小學五年級的暑假,我同一個已經無法記起面孔和名字的摯友,偷偷溜進封閉的校園,在空無一人的走廊和操場遊蕩。我們翻進女廁所,翻進高年級的教室,那裏的椅子已經被收在了桌上。然後在某個抽屜裏,我們找到了一本手繪的漫畫,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充滿設計感的分鏡,帥氣的角色、誇張的髮型與透視,完全不同於《老夫子》《烏龍院》,我驚訝地感嘆,這竟然出自身邊人的筆。
我要畢業了,這是留給你們的東西。漫畫的結尾寫到,它還寫着其他話,我已經想不起內容,但它們又彷彿確實被保存於某處。
朋友告訴我,他知道這是誰的漫畫了,說了一個我從未聽聞的名字。那時我突然意識到,原來看漫畫的人是有圈子的,甚至可以突破年級的限制。在當時,跨越年級的社交,在我看來簡直是天方夜譚。
如今,我依舊記得漫畫裏的飛踢。午後的陽光透過抽屜的縫隙,照射在那本漫畫上,灰塵在空氣中飄浮,分割着光的身影,夏日的風從操場上吹進空曠的教室,我記得粉筆掉落在地面,孤寂的迴音將畫紙上的筆觸翻動。
動漫,是一種能讓你認識高年級酷學長的魔法。
這些東西被藏在朦朧的角落裏,透着一片帳幕般的隔閡,讓我能隱約看到世紀交界處的回憶。那裏有一個個模糊的圈子,人們靠信件和碎片分享愛好,一次只能一點點,沒有聚集之地。在那裏,EVA被叫做天鷹戰士。
在這樣的環境裏,EVA的幽靈也在膨脹、蔓延。新世紀後,互聯網越來越普及,我的老爸也在90年代的下崗潮後,重新因通訊基建找到了工作。他們建起越來越多的基站,能撥號上網的家庭也越來越多,有人甚至接上了寬帶。
那是一個賽博空間沒有黑牆的年代,我總是在晚上去老媽的辦公室蹭寬帶網。於是那個叫EVA的動畫,慢慢開始展現它的全貌,人們在貼吧與論壇,用一張張截圖解說這個傳說中的作品。
強烈的好奇克服了恐懼,我在漆黑無人的辦公樓裏,獨自看着屏幕裏,我難以理解的神祕畫面。一個動畫怎麼會這樣大膽,其中的裝置設計怎麼會這麼奇特,動畫的色調和配樂,怎麼會如此晦暗沉重?
那時,不斷有人把初號機沒電,暴走後生喫力天使的片段截取播放,它原始的魔力吸引我一遍遍觀看。就這樣,我年輕的夜晚被EVA這樣的獵奇作品和黃色網站填滿了,直到有一天,我媽教會了我什麼叫“瀏覽器歷史記錄”。她惱羞成怒地叱罵我說,我怎麼會看那種東西,她差點嘔吐,一旁的老爸則一臉黑線。
但我知道,她那時指的不是EVA,沒有開明的父母會把EVA當成有害之物。多年後,她也早已看透並接受我的本性,我帶着老婆和他們一起去了日本,EVA聯動的廣告牌,依舊在早已變味的秋葉原驕傲地佇立着。
你看,只要一直熱愛EVA,那總有一天,哪怕看黃片被發現這種事,也能同父母和解。就像綾波麗耗費三十年,讓真嗣和碇源堂和解一般。
小孩們也終於不再談論《流星花園》裏的感動鼻涕,男孩們聊起了高達,然後有人說:“你們沒看過那個更屌的,EVA。”
“人家不叫E-V-A,你個傻逼,那叫新世紀福音戰士。”
EVA的熱潮終於在我們身邊降臨了,大家爲它爭執,但實際上,根本沒幾個人真正完整看過它。我們只是激動地議論那些奇特的天使設計,酷炫的聖經名詞,以及那尤其容易唬住初中生的神祕主義設定。
水天使是什麼?爲什麼這些天使會看着這麼奇形怪狀?你知不知道什麼是朗基努斯之槍?喂,你懂不懂?夏娃其實不是〇帝造的第一個女人,第一個是莉莉絲。煞筆,喫我正電子步槍!
可人們獲取的信息是互相矛盾的,朋友們爲此吵到不可開交,這讓EVA變得更神祕了。因爲不像高達,每個人聽說的、看到的EVA,都是不同的。
因爲電視上播出的版本,其實也不同。最初沒過審的版本叫《2000天鷹戰士》,正式版才叫做《新世紀天鷹戰士》,這版本刪除了大量殺必死和戀愛相關的片段,很多集被剪到只剩15分鐘,而且充滿配音錯誤,比如綾波麗有時會被叫做“波零波”。
波零波,你想喝波零波味珍珠波波茶嗎?
最著名的改動,莫過於明日香對真嗣說的“我們來接吻吧”,成了“我們來跳舞吧”。而“你想看她的哪裏,小腿?大腿?還是性感的胸部?”則變成了“喜歡她的什麼,微笑?沉默?她的神祕莫測?”
天鷹戰士的三人組,叫綾波零、碇信志,飛鳥蘭利,他們是純粹的戰士,沒有一點愛情念頭,只想下牀尋找JJ。
那時的戀愛,是小孩生命裏的馬賽克,只有生硬方塊狀的疤痕。還有2年就和真嗣同歲的我,鼓起勇氣向暗戀的女孩表白,結果卻被前蘇聯特工轉世的同學向老師告發。於是老師罰我站在講臺上朗讀情書內容,屈辱和壓迫剝奪了我的一切信心。以至於當那個女孩在體育課的角落裏,不斷追問我到底想說什麼時,我甚至沒有抬頭去看她的力量,像是被閹割了萌芽和童年的空心人偶。
那時,真嗣被視爲動漫史上最窩囊的主角,但在環境錘擊下的我們,有時卻比真嗣還要狼狽不堪。
可是,沒有愛情的天鷹戰士並非小孩們唯一接觸到的版本。西湖臺的放映後,其他地方臺見EVA的播出獲得了成功,也開始陸續放映它,有些版本並非一致,採用的也是原版OP。
另一個世界也在慢慢入侵,那是福音戰士的世界。孩子們交換着自己獲得的情報碎片,有的來自某個論壇,有的來自逐漸興起的盜版點播臺,在那裏,最標誌性的集數一次次上演。
還有的,則來自那傳說中的VCD套裝,據說它有13張影碟,沒有任何刪減。
在這些碎片中,飛鳥蘭利在桌上刻下了自己真正的名字“明日香”,綾波麗在殘破的插入栓中露出了女神的微笑。原來這個作品裏,有這麼多關於“愛”的故事,孩子們討論着某個神奇的打飛機片段……打飛機,什麼打飛機?不會是我心裏想的那個吧?動畫片真能播出這樣的東西嗎?我不會是聽錯了吧……
天鷹戰士翅膀下的男孩們,是極爲矛盾的,我們偷偷交換着極難入手的黃色光碟,去朋友家玩時,確認了他的家長不會回來,便鬧騰着去翻找房間裏藏匿的,讓人春心萌動的碟片。假如我們無法找到,就不斷切換電視臺,狩獵那些隱晦的內衣廣告……
然後,我們會坐在一起,安靜地看着那些不被允許的畫面,屏住呼吸,彷彿身處某種凝滯的壓迫之物中,悄然釋放。有時,看着那些勾人的畫面,我會想起EVA中遙遠的奇特故事:愛上大叔的雙馬尾少女、牆邊的大人的親吻、碩大月亮前的藍髮少女……然後,一股酸楚會襲上鼻樑,不屬於那個年齡的空虛湧入視野。
殺必死,殺必死!下一集也有殺必死哦!
你不會死的,真嗣君,因爲我會保護你。
到底什麼纔是愛呢?我們被禁止在那個年齡獲取答案,所以我們只有虛妄遙遠的嚮往,指向那些低分辨率的幻夢。它們和現實是割裂的,但同時它們也是淨土,是世界末日的決一死戰,消沉少年400%同步率的宣泄,是爲了保護真嗣而死的藍髮少女。
在天鷹戰士的時代,這些碎片就像另一個世界展露的角落,一個更爲完整,更引人入勝的世界。
再後來,陌生的天花板,找回了熟悉的色彩。互聯網愈發成熟了,班上的男同學不再只談論高達和EVA。他們驚呼有人穿着《死神》的長袍來到學校,一本叫《死亡筆記》的新作,在班裏悄悄傳播,而女孩們爭論《灌籃高手》裏的櫻木花道和流川楓是不是情侶,她們拿着複印的證據對峙,直到有人開始科普,動漫圈有種叫“同人”的東西……
那是一個魔幻的時代,平凡無奇的城市角落,藏着堆滿奇蹟和祕密的漫畫店。長大的女孩回憶說,那時老闆在二層閣樓藏着全套的Clamp作品和各種腐向漫畫,她們說,這是她們啓蒙的開始。
實際上EVA剛引進時,被年長的動漫粉們罵得狗血淋頭。粉絲湧入西湖電視臺的論壇,嘲諷說他們把一部經典刪到面目全非,還不如不引進,這樣只讓大家感覺悲哀,因爲下一代小孩只能看着這種刪減的垃圾長大,變成弱智……
而電視臺的回覆也誠懇無奈,他們留下了一封信,解釋說當年決定引進這部動畫的人,其實並不瞭解其背景。而各位“動漫高手”的發言,也讓他們這些中年人不知所謂,他們已經盡力修改,奈何情況只能如此,所以他們只能表示道歉,並保證不會刪掉任何一條叱罵電視臺的帖。
這些帖,直至今日也能找到,有些當時發言的人,到今天也依舊沒改名,他們有的已經成了動漫從業者。
奇妙的是,如今我們這些看着閹割版EVA長大的小孩,也並沒像那些帖子中指責的那樣,變成只會歪曲EVA劇情的傻子。EVA瀰漫的靈魂沒有被刪除,它不斷浸透我們的生活,讓我們知道了每一個梗,知道真嗣手上並不是蜘蛛俠的網,知道明日香並不叫飛鳥,他們並不是要去跳舞。
回想起來,我們就像《惡童》中的那些小孩:醜陋、自由、愚蠢,卻又有一絲所有大人都以爲是裝逼,但固有存在於每個小孩心中的成熟。
回望EVA進入內地的歲月,就像透過屏幕內的晶體管,去捕捉時間在賽璐璐中留下的魔術。有東西拖着透明的膠片不斷移動,一直向前,永遠變幻,然後化作一幅幅動起來的回憶。
一旦你接觸到過EVA,它的碎片就會在你的人生中散落。我曾經遺失過一位摯友,但我總是記得他和我討論EVA裏《死海文書》的日子。多年後我得知他畢業後去了美團,也不知現在是否已經手提一壺開水作爲福利被優化,但那之後,我確實一直只使用美團。
有時,我點外賣時,還是會忽然想起《死海文書》,以及那些我們沒能找到的EVA設定答案。
I wish, that I could turn back time
cause now the guilt is all mine......
在很多年前,一名我追求的女孩曾問過我:God''s in his heaven, all''s right with the world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是NERV刻在LOGO下的文字,可我拿不出答案。而多年後,當網飛終於上線老版EVA時,馬斯克轉推了碇唯的名言Anywhere can be paradise, as long as you have the will to live.我突然間察覺到,也許後面這句,便是對前者的回答。
〇帝在天堂,世間萬事安然無恙——這是羅伯特·勃朗寧的詩,它的原文是諷刺陰暗的,就像NERV的所作所爲。但碇唯在結局說出了對抗NERV的臺詞:只要你還有生的意志,任何地方就都能是天堂,因爲你還活着,所以你永遠會有幸福的機會。只要太陽、月亮和地球依舊存在,世間萬事就將安然無恙。
30多年裏,被視爲消沉叛逆的EVA,終究說了一個關於生之意志的故事。它把這個意志帶給了無數看過它的人,在我最爲消極痛苦的時刻,真嗣違背了一切EVA粉絲的預期,在《請給我一雙翅膀》的吟唱中,高喊着“把綾波麗還給我”。這個動漫史上著名的致鬱故事,用這不顧代價的瞬間,把力量注入給了這世間無數密不透風的黑夜。
我因爲EVA熬過了陰霾,然後因爲EVA認識瞭如今的愛人。這部動畫穿越時空,拖拽我倒向赤裸的綾波麗,倒向那個黑暗中的房間,動漫般的大眼睛和雙眼皮在晶體管搭建的月色中望着我,甜蜜的死亡在我的耳畔響起,60億道光的十字架在回憶裏爆炸,黑白琴鍵帶着去日的碎片,敲出了曲譜和藍色的髮絲。
人類化作的LCL之海流淌過身體的沙灘,橙色在陌生的曲線間起伏,它的旋律與披頭士的《Hey Jude》重疊,誠摯而質樸,同樣是兩首獻給被拋棄少年的歌。歌聲中,360P的現實將苦痛淹沒,次元壁破碎成千萬道光的碎片,AT立場被瓦解,時間變得如舊TV版結尾般紊亂,將我拽回大學時,朋友躺在寢室裏,向大家解科普什麼是女孩大腿處的絕對領域,而這個詞,又如何來自EVA的AT立場。
最喜歡的一集、三無少女、暴走、補完了……所有源自EVA的名梗,也如同碎片般散落在超越時間的地方,沒有死去。在《終》重映前,我和那位朋友相隔十年再次見面,他已經有了家室和孩子,而我終究忘了問出:今後,你也會給孩子看EVA嗎?
2017年,巨大的初號機進入上海,成爲世上最大的動漫模型。次年,高橋洋子來B站漫展演唱了《殘酷天使的行動綱領》和《Fly me to the moon》。再後來,我帶老婆去看了這尊雕像,我們像這世上最死宅的死宅一樣,拿溼巾仔細擦了一旁的綾波麗雕像,引來路過的兩個女孩大笑。
她對我說,如果以後我們吵架了,我離家出走,她就會來這裏找我,因爲她知道我一定會在這裏。
而就在《終》於日本播出後不久,有人將這尊巨大的初號機重新翻修了一遍。這是很奇特的感受:它彷彿在說,除了那些每天都有的年輕朝聖粉外,還有其他人,也依舊在愛着這部好像並不適合在當初被引進的動畫。
《天鷹戰士:最後的衝擊》上映時,已經徹底是福音戰士的時代了,我已經很久沒聽過天鷹戰士的稱呼。如今,我卻再次與它重逢,看着它的結尾,無數老TV版的標題在真嗣和綾波麗間的投影裏掠過,彷彿看到了多年的歲月在眼前流淌,身旁的老婆用紙巾擦着眼淚。
動畫最後,美里幫鼓起勇氣的真嗣擋下了阻礙,然後將代表自由意志的長槍交付給他,這長槍來自一艘被音譯爲“奇蹟號”的戰艦。倏忽之間,我忽然意識到,兜兜轉轉20多年,EVA的故事竟然和那首童年時,胡亂改編的中文OP重合了。
勇敢的少年啊,快去創造奇蹟吧。
這麼多年過去了,世界依舊在戰火中,中國隊也再沒有踢進過世界盃。回望多年前,那首通過收音機湧來的樂曲,恍若隔世,又彷彿觸手可及。
如果藤本樹是先知,那人生就是電影院,我很難說清我看到了什麼,但我確實見過EVA,在每個角落閃爍。我不知該如何去解讀它,如何去剖析,因爲在我心中,EVA不是用來分析的,它屬於感受和銘記。如今片尾名單也已落下,只能看到一列列黑底白字的姓名飄過,屬於過去,也屬於未來,屬於虛幻的故事,也屬於我的人生。
除了最初的錯誤解讀,所有的角色,也都在《終》的結尾被補完。這個爭議十足的作品,終於落向了漫長旅途的終點。所以至此,我也已經沒有話語可說,唯有一句告別的致辭:
“再見了,所有的天花板、絕對領域、明日香對不起,還有所有的列車、錄音機和巴赫。”
“再見了,所有的天鷹戰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