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後,《魔卡少女櫻》因爲戀童節奏被集體炎上了
真新鎮小茂 | 文
標題沒開玩笑,是真事。前段時間,連載始於1996年的《魔卡少女櫻》,在日本X上出了波巨大的節奏。
起因是該片劇場版在日本影院重映,裏面一些關於愛情的描寫重新受到關注。其中“小櫻父母結婚時分別爲25歲老師與16歲學生”的設定,因爲一條吐槽向的推文,成了日本X平臺的爆炸性話題。
一石激起千層浪,僅這一條推文的瀏覽量就超過1億次,話題瞬間演變成席捲網絡的輿論海嘯。海嘯中心是冰與火截然對立的兩種聲浪,碰撞出巨大的爭議水花。
支持博主的觀點認爲,“一個身份不明的男人讓16歲高中生懷孕,然後私奔,卻莫名其妙成爲了一名大學教授。這樣的世界觀缺乏倫理,所以你不能指望CLAMP有道德。”
也有人反駁道,“《魔卡少女櫻》是多元化的典範,年齡和性別在這個故事中無關緊要。它沒有根據惡意和性慾來區分正太或者蘿莉,而是將每個人都視爲獨立的個體。這是一部只有好人的烏托邦漫畫,但之所以如此,或許就是因爲它是虛構的,可惜。”
一部在三十年前被視爲純真夢幻的少女漫經典,其核心設定卻在今天顯得如此刺眼,甚至引發一場道德的審判,這本身就是比魔卡少女更魔幻的事情。它彷彿一記來自2020年代的耳光,打在1990年代人的臉上,讓我們窺見兩個時代價值觀的劇烈碰撞。
但我覺得,這場爭議真正的價值,並不在硝煙瀰漫的戰場,而是透過這場爭論的棱鏡,你不妨讓思緒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那個經濟泡沫破裂伊始,在頹廢與希望中孕育出JK文化的1990年代,去重新審視那些被我們或許已經遺忘的、漫畫所承載的先鋒與自由。
01
首先要解決的是法律問題。2025年的你和16歲少女結婚,不僅可以榮獲戀童癖稱號,還將被附贈一雙晶哥限定款銀手鐲。
但我一直認爲,對人或者文藝作品的批評不能完全拋開其誕生的時代背景。若以21世紀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爲標準,人類歷史上所有的封建帝王都是反動派,不存在“明君”,這顯然並不公正。所以同樣的,我們也不能用2025年對未成年人保護的標準,去否定90年代的法律和社會語境。
《魔卡少女櫻》的漫畫連載始於1996年,動畫播出是在1998年。在當時,日本的16歲女性結婚是完全合法的。
從明治時期開始的日本舊《民法》規定女性法定婚齡爲16歲,男性爲18歲,部分地方條例如北海道,甚至曾允許父母同意下女性15歲結婚,一直到2022年4月才統一爲18歲。這意味着,小櫻16歲的母親與25歲的父親結婚,在法律上是無可指摘的程序正義。
因此,當時的社會對高中生結婚現象,雖不視爲普遍,但也並不像今天這樣視作不可觸碰的禁忌。在90年代的成人式上(當時日本20歲算作成年,也是在2022年才改爲18歲),偶見18、9歲的年輕媽媽抱着孩子參加,雖會引來側目,但更多被歸於個人選擇範疇,而非引發全民道德審判的社會事件。
不僅如此,回望那個年代的ACG作品,主角父母在年輕時結婚生子,是一種很常見的設定。這種處理其實出於一個非常樸素的創作邏輯:動漫的受衆大多年齡偏小,讓主角的父母輩也擁有傳奇青春,會讓故事更具有夢幻感和青春氣息。這種設定在當年鮮少引發爭議,就像我們不會深究“日本高中生爲何總能拯救世界”一樣。
當然,法律允許不代表社會常態。我覺得,《魔卡少女櫻》將“16歲學生與25歲老師”的設定純化爲一段唯美童話,其創作靈感源自當時略顯灰色的現實土壤,90年代日本興起的JK文化及其暗面。
一般認爲,90年代是“JK”作爲文化符號,被建構和放大的關鍵時期。當時JK文化還沒被完全商品化,法律和輿論對此也比較模糊。通過媒體的頻繁報道、援交成爲社會問題,以及偶像團體、動漫等流行文化的渲染,JK的形象從女學生逐漸疊加了性對象、消費主體、街頭文化代表等複雜標籤。
但當時的社會討論,更多是將其視爲一個經濟下行時期的社會問題,而非像今天這樣從權力剝削和未成年人權益角度進行徹底批判。甚至有研究報告指出,日本經濟在泡沫破裂後一蹶不振,對大衆傳媒而言,女高中生打破舊有價值觀前進的印象,可能正相當於一劑強心劑。
當時的日本街頭,上班族搭訕JK的現象確實大量存在。彼時泡沫經濟剛剛破裂,社會陷入巨大的迷茫與壓抑之中,中年上班族們仍殘留着經濟輝煌期的消費習慣和餘裕,在僵化的企業文化中尋求着某種逃避,比如少女年輕的肉體和靈魂。
另一方面,日本當時提出“寬鬆教育”的改革理念,高中生擁有更多的課餘時間和個人自由。日本的援交現象同樣是在90年代達到頂峯並引發全社會關注。這背後是少女們對物質消費的渴望,與部分男性用金錢購買青春、陪伴和治癒的需求相結合。
紐約記者Simon Ostrovsky的紀錄片《Schoolgirls for Sale in Japan(日本女生賣身記)》以及作家仁藤夢乃的著作《女子高生の里社會~「關係性の貧困」》,都揭示了一個社會現象。經濟衝擊導致家庭解體,許多年輕人離家出走湧入都市,在社會的冷漠中,最終演變爲等待陌生男性提供住宿和食物的“神待少女”的社會問題。
正是在這樣複雜的社會圖景下,回頭看木之本撫子的設定,就能明白CLAMP的創作邏輯。《魔卡少女櫻》的作者CLAMP,是由五十嵐寒月、大川七瀨、貓井椿、摩可那幾位女性漫畫家組成的日本漫畫創作團體。她們從當時的社會圖景中,抽取了“年上男+JK”這個流行的浪漫幻想元素,但完全剝離了所有現實中的灰色和陰暗面。
撫子是富家大小姐,藤隆是英俊溫柔的大學教師。他們的結合純粹出於愛情,沒有任何物質交換的陰影。故事也完全剔除了所有性暗示元素,只強調其結果,主角木之本櫻便是兩人幸福婚姻和愛情的結晶。
木之本夫婦的故事,是一個被徹底提純、消毒、浪漫化後的童話。它是90年代那個醉生夢死、墮落頹廢,卻又充滿自由希望的複雜年代的理想形態,是剝離了所有現實醜陋的樣本。它之所以在當時能被廣泛接受,是因爲讀者自動將其代入的是童話濾鏡,而非社會新聞濾鏡。
如今一部分人無法再接受這個設定,是因爲我們的社會濾鏡已經變了,我們不再首先看到它的浪漫,而是首先看到其背後在現實世界中,可能存在的權力壓迫和潛在傷害。在現代社會,我們清楚16歲少女的心理尚未成熟,無法完全理解婚姻的重大責任,更難以處理與一個已經步入社會的成年男性之間存在的權力和認知不對等關係。所以我們不再容忍將未成年人與成年人的關係去語境化處理,我們會本能地追問一個25歲的男人,爲什麼要娶一個16歲的女孩。
也因此,和網上許多蠢到讓人大腦冒煙的節奏相比,一部分人對《魔卡少女櫻》的牴觸情緒,是具有正當且合理性的,它體現了我們對保護青少年共識的加強。
但我覺得,對特定設定的合理審視,不應演變爲對整部作品價值的全盤否定。我們今天的批判,出發點是爲了遠離現實世界的骯髒渾濁。但若再也無法信任故事中的純愛元素,未免有些悲哀。保護現實的代價,卻是永遠失去了某些東西。
所以接下來,讓我們暫時忘記現實,重新翻開魔法書,去看看《魔卡少女櫻》究竟爲我們描繪了一個怎樣的理想鄉。
02
只看劇情簡介,你可能會以爲這只是一個“天選少女用愛和魔法拯救世界”的老套故事。但真正按下過播放鍵,纔會發現它其實極具先鋒性。在收集庫洛牌的主線背後,《魔卡少女櫻》真正收集的,是人類情感世界裏所有形態的愛。
如果只盯着師生戀,你反而會低估這部作品的爭議核心。很多人印象中的1996年,應該是個相對保守的年代,但《魔卡少女櫻》的世界裏,同樣“出格”的情愫比比皆是,早戀、百合、薔薇、跨物種……以至於被很多人調侃“異性戀纔是少數派”。
和如今一些高喊“平等自由尊重”,實則囂張跋扈騎臉輸出的ZZZQ狂熱分子不同,在上世紀90年代的現實語境中,性少數羣體是真的飽受主流社會的審視與歧視。彼時,出櫃並非一種勇敢的宣言,而可能意味着社會性死亡。一種不同於常規的情感,往往被歸爲變態,而非一種無害的個人選擇。
也正是在這樣真實壓抑的環境中,一部面向少女和兒童的作品所做出的選擇,才更顯其勇氣與珍貴,遠比現在某些口號式的政治正確作品更加包容和高級。
故事前期,男主角李小狼曾對另一位男性角色月城雪兔一見鍾情,並未被貼上任何異常的標籤,而是青春期懵懂好感的自然流露;大道寺知世對小櫻的暗戀,從爲她製作戰服到默默守護,她的愛意是一種“只要你幸福,我怎樣都可以”的成全,細膩且剋制。這份關係也沒有被貼上百合標籤,更像是一種超越愛情與友情界限的、純粹奉獻的慕情。
在描述這些“特殊”的感情時,CLAMP的筆觸始終平和而自然,不去進行任何評判。無論是正面還是反派,作品中沒有任何一個角色,會對另一種情感表達說“這是錯的”“這不正常”。知世喜歡小櫻,桃矢擔心的是這份感情會不會讓小櫻困擾,而非女孩子怎麼能喜歡女孩子;小狼對雪兔的憧憬,被他自己理解爲一種純粹的仰慕,觀衆也能理解這是青春期對優秀年長者的自然傾慕。
《魔卡少女櫻》的先鋒性,也體現在其對傳統性別氣質與社會規則的軟化處理上。主角木之本櫻並非等待被拯救的傳統公主,而是一位勇敢果斷的女孩子;哥哥桃矢則兼具學霸、打工狂與溫柔妹控的柔軟屬性,旨在打破男性氣概的單一框架;而月城雪兔則具有溫柔學長,和審判者月的雙重人格,本身就模糊了男性與女性氣質的邊界。
CLAMP在創作這部作品時,秉持着一個高於一切的核心理念:喜歡一個人,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與對方的年齡、性別、身份無關。在作品的設定中,小櫻與小狼成爲了一對,並非因爲小狼是與小櫻年齡相仿的男孩子,而是因爲“小狼是小狼”。同樣知世也並非因爲她自己是女孩子,纔沒有與小櫻成爲一對。
這些經常被獵奇化、戲劇化甚至悲劇化的關係,在《魔卡少女櫻》的故事裏,只是世界運行的一部分。它從未使用過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等身份政治標籤,描繪的是純粹的情感狀態,心動、守護、思念、奉獻。剝離標籤,讓讀者直接去感受情感的力量,感受愛的客觀主體,而非“誰愛誰”。
愛的形式多種多樣,但愛的本質同樣珍貴,這種價值觀是永恆的,無論是90年代或者今天,都並不過時。CLAMP並非說教,而是在夢幻的童話外殼裏,爲一代人埋下了包容與理解的種子。在和講談社的訪談中,CLAMP認爲,儘管讓小讀者理解作品的內涵有很大難度,但依舊希望他們能夠從小櫻的舉動中,感受到一些,例如如何對待其他人之類的東西。
因此,《魔卡少女櫻》是一個複雜的混合體。它對年齡差關係的過度理想化處理,帶有特定時代的侷限性,但對情感多元性的包容,又擁有飛躍時代的先鋒性。
這場爭論真正的遺憾,不是因爲我們批判了過去的某個設定,而是我們似乎越來越難以相信,一個純粹基於愛與夢想的烏托邦。攻擊性的情緒,可能正讓我們錯過一部作品最珍貴的遺產,一種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對一個更寬容、更自由的未來的期盼,以及一顆願意相信,所有真心的喜歡,都值得被尊重的純粹的心。
03
我覺得,這場爭論真正刺痛人心的,不是一個設定那麼簡單,而是明明三十年過去了,我們的市場,我們的觀衆,我們自己,似乎反而比三十年前更加保守了。
我們的世界變得更四分五裂,我們的創作者變得更膽戰心驚,我們的觀衆變得更暴躁易怒。明明我們的觀念,我們的道德素質是在進步的,卻在表達上陷入了各種意義上的保守。
這不是懷舊濾鏡下的無端感慨。我覺得在上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初的日漫裏,確實能找到很多如今看來“過分出格”,但又難以復刻的多元表達。彼時的日漫產業,許多作品展現出某種“不顧一切”的先鋒性和思想深度。這種先鋒性會體現在對主流類型片的解構、對複雜社會議題的直面以及對人性深處的挖掘上,不是花式穿越異世界的形式創新。
1997年幾原邦彥的《少女革命》,是對傳統童話敘事和性別政治的解構與革命。女主角天上歐蒂娜爲了拯救“公主”姬宮安希,而決心成爲“王子”,上演“公主救公主”的戲碼。它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宛如舞臺的學園中,所有衝突都以一種高度象徵化、戲劇化的決鬥形式展開,並毫不避諱地討論支配與依附、虐待與解放等權力壓迫相關的沉重議題。
《NANA》如果放在今天連載,大概率會被衝爛,貼吧NGA的小丑P圖,估計會比《租界女友》多上114514倍。畢竟只觀其表,《NANA》的人物關係和劇情發展堪稱“貴圈真亂”的典範:我懷了我男友隊友的孩子,但孩子爸是我閨蜜男友的隊友,我們樂隊全員都以各種形式愛着同一個女人……兩個樂隊的成員及其關聯者,幾乎所有人都在以一種複雜的方式愛着另一個人,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糾纏不清的多角關係網。
但矢澤愛的筆觸從未停留在獵奇層面。她用一種充滿寬容和哀傷的筆調,深入每個角色的孤獨,描繪這羣年輕人在追求愛情、夢想與自我過程中,如何在慾望、恐懼和人性缺陷中掙扎,又如何彼此傷害、相互溫暖。這些故事裏帶着希望,曾經的傷痛也可能隨着時間癒合。
《NANA》的毀三觀,旨在激進地展現人性的複雜與脆弱。它的內核是關於自我存在意義的追尋,是兩個名字讀作“NANA”卻命運迥異的女孩,在東京這座巨大都市中如何相互取暖、卻又註定分離的深刻哀傷。
這些作品,連同討論科技與靈魂的《攻殼機動隊》、“預言未來”的《鈴音》、用浪漫曲調哀嘆存在主義的《星際牛仔》等,共同定義了一個時代。它們的先鋒性不在於形式,在於敢於將動畫作爲探討哲學、心理學與社會學的媒介。它們有着看透世界紙醉金迷的傲氣,但又被經濟崩潰後的失落迷惘籠罩,銳氣與迷茫,共同鑄就了那個再也無法復刻的、在廢墟上思考的黃金時代。
相比之下,今天的日本動漫產業更加工業化、類型化,市場規模空前,但內在邏輯已經改變。市場導向取代作者主導,成功的公式被不斷複製,投資更傾向於規避風險,而非支持高成本的個人化實驗。市場的全球化,尤其是中國、歐美市場變得極其重要,也意味着作品需要面對更多樣的文化審查和價值觀挑戰,進一步鼓勵“安全第一”的創作策略。
無形中改變創作市場的,還有社交媒體的輿論審判。90年代的文化消費模式是相對單向的,讀者通過雜誌電視接收作品,反饋較少且滯後,很難形成即時、大規模的輿論場。
但現在,我們生活在人人都有麥克風的網絡世界。一部作品面世瞬間,便暴露於一個龐大嘈雜的觀察室,任何細節都可能被置於不同價值觀的放大鏡下,進行解讀和審判。很多網絡節奏的本質,是不同羣體在爭奪對作品的定義權,這種爭論常常非黑即白,要求你立刻站隊,乖乖認錯。
當你看到一款遊戲,主要不是因爲糟糕的優化和不合理的難度設計被罵,而是因爲“塞私貨”和“漢奸”,創作者在構思時就不得不進行“風險管控”。那種不顧一切、充滿野心的個人表達,很難不被這種無處不在的審視壓力所抑制。
所以,我們的時代反而變得更保守了嗎?我不知道,但不同價值觀羣體之間產生的巨大撕裂,已經重塑了文化創作的生態。就比如,強調“社會正義”的羣體和強調“創作自由”的羣體之間存在巨大張力,任何作品都幾乎無法同時滿足所有羣體的要求,因此註定會冒犯某一方,從而引發罵戰。
我們未必變得更保守,但的確更敏感和分裂了。結果並不是創作自由的全面萎縮,而是導向了另一種“風險規避型”創作。我們擁有了更多在政治和道德上無可指摘的作品,但那個允許《EVA》用意識流“玩弄”觀衆,允許《攻殼機動隊》質疑何以爲人的時代,似乎正在漸行漸遠。
困境或許在於,我們能不能在捍衛價值觀進步的同時,也爲不確定的、冒犯的、乃至錯誤的表達,保留一絲呼吸的空間? 世上沒有真正能超越時間的創作,我們可以繼續讚美《魔卡少女櫻》中愛與平等的表達,同時清醒地認識到,16歲結婚的設定,是那個時代浪漫化思維的產物,不值得提倡。
請支持《百日戰紀》謝謝喵
如果說這場莫名其妙的爭議有什麼價值,我希望它能提醒我們去想,真正的進步不能只停留在,用現在的眼光批判過去。更在於我們能否在批判之後,依然保有理解複雜、接納模糊,並能夠與異見共處的思考能力和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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