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翻紅的“丁真說唱”,正在昇華爲真正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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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新鎮小茂 | 文


“藝術家是來自四面八方的情感的容器:來自天空,來自地球,來自一張碎紙,來自過往的形狀,來自蜘蛛網。”

畢加索說的

如果僅僅把目光放在梵高、貝多芬、畢加索身上,你或許無法理解藝術品對人類的意義。

在市面上能買到的《藝術學概論》裏,對於藝術起源的探討被分爲多種學說,包括且不限於模仿、遊戲、巫術、勞動等學派。但對於藝術的定義,卻簡單到一句話就能說清楚:它是人們用想象力和創造力表達自身思想情感的一種方式。藝術品可以滿足人類的表達欲,表達欲是人類渴望溝通理解而產生的慾望。

通常在藝術品誕生以後,它就不再屬於藝術家本人了,它屬於粉絲、觀衆、全人類。如果足夠偉大,就會成爲一個標杆,被所有人拿去丈量自己的世界。


而當代藝術品的標杆,就是丁真。


自從“一眼丁真”系列表情包誕生以來,經過無數頭腦的集思廣益,丁真梗早已走出理塘衝破雲霄,堪稱中文互聯網梗屆無法逾越的高山。以至於有段時間裏,我壓根不敢讓異性看我的手機相冊,不是因爲私藏了小黃圖,而是丁真率過高,容易讓人懷疑我有大西王傾向。


但今天,這裏不會出現一眼丁真圖,因爲在一條令人意外的賽道上,丁真梗一直在進化。如今,丁真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用來罵人的載體,他成爲了一代年輕人的精神寄託,一座用於記載當代苦難和荒謬的石碑,以及一位爲了人民獻聲的說唱歌手。


丁真,以及網友們圍繞他所創作出的說唱歌曲,正在發展成爲一門真正的藝術。


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正如一千首煙曲中有一千個丁真。丁真金曲,無法被歸納爲普通的鬼畜調音。儘管最初,以《Zood》爲代表的作品,只是單純爲了諷刺丁真的口音和成名經歷。但是漸漸地,越來越多作品的填詞變得富有深度,嚴肅性和娛樂性共存,讓人先忍不住想笑,然後沉默,最後被一股來自靈魂深處的無力感包裹,像是被抽乾燃盡的菸草,無力地躺在老舊煙管中幻化成灰。

還有一點則是,哪怕以欣賞正常音樂的標準,許多丁真歌曲依然稱得上悅耳動聽,是任何時候拿出來播放,都會覺得好聽的程度。這些歌曲的製作流程其實很複雜,作者反覆推敲寫完歌詞後,還需要親自模仿丁真的口音演唱,然後再後期混音,和創作一首真正的音樂相比,只少了作曲這一個步驟。


就在今年,丁真金曲迎來了新一輪的大爆發。每隔一小段時間,就湧現出一部新的曠世神作,將丁真金曲的音樂性和解構思路提升到新的臺階。



大丁真時代的開啓,要追溯到2021年7月9日。爲此,也許在多年後,UP主“找找”會想起他把《Zood》上傳到B站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聊丁真金曲,永遠繞不開被後世稱爲“丁真三部曲”的《Zood》《I Got Smoke》和《煙Distance》。而最早出現的《Zood》,就像是那開天闢地的盤古,爲人類盜火的普羅米修斯。那聲嘹亮純真的“1!5!”,就是丁真宇宙的創世大爆炸,在中國說唱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作爲開山之作,其實《Zood》在丁真金曲中的藝術水平,算不上高。在歌詞裏,丁真被塑造成了粗鄙猥瑣、得意忘形,毫不掩飾世俗慾望的小人形象。這種形式的諷刺,過於簡單粗暴,也與現實世界裏丁真的形象相去甚遠。

但是因爲這歌強悍的洗腦能力,讓大家在表情包之外,看到了一種新的玩梗形式。於是乎,作爲說唱歌手的丁真橫空出世,在那背後,是年輕人巨大的憤怒和無力感,得不到發泄和表達,終於將丁真從一個活生生的人,幻化成了一個用於批判的概念和標籤。


而到了UP主“V在燃燒”的《I Got Smoke》時期,音樂的形式開始變得浮誇和複雜。《I Got Smoke》的原曲,是在油管上超過9億次播放量的俄羅斯洗腦Rap《I Got Love》,一首沒有悲傷和細膩情感,純粹爲了宣泄荷爾蒙而存在的電音歌曲。

爲什麼是伴奏版,因爲原曲攻擊性太強沒法上傳到QQ音樂


這份辛辣,被一五一十帶到了《I Got Smoke》中,無論是旋律還是歌詞,你都能感受到風馳電掣般的攻擊性和諷刺意味,像是丁真把小馬珍珠換成了悍馬,開到最大馬力在你臉上狂飆。


然而《I Got Smoke》真正的精髓,其實在MV的開場。鮮衣怒馬少年郎,誰人不識理塘王。意氣風發的少年衣錦還鄉,五星紅旗和各式旗幟在身後飄揚,卻紅得有些灰。他和馬下的人們笑談,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人民的仰望,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但是街邊暗巷裏,那些無人關心的老農,也許終其一生也不得其解,他們將一生都奉獻給了這片土地,爲什麼接受景仰和膜拜,卻只需要一個純真的微笑?


《I Got Smoke》是一首炫技的“嗨曲”,但又不僅僅是一首嗨曲。它無形中放大了對丁真現象的批判,將討論對象從一個獨立的人,上升到了一個時代。於是在它之後,真正的藝術品終於出現了。

《煙Distance》,丁真三部曲的最後一部,同時也是三部曲的真正藝術巔峯。


如果說《Zood》,就好像少年初到大城市,驚喜中夾雜着試探;《I Got Smoke》則是習慣了金迷紙醉,聲色犬馬的生活,電子煙的迷幻直衝肺部;到了《煙Distance》,他卻重新披上藏服回到雪山裏,只是再也沒有雪豹陪在他的身邊。


和此前作品最大的不同在於,《煙Distance》中,UP主“硫剋剋硫”並非以小鎮做題家的身份,向丁真現象發起攻擊,反而將視角重新投入到了對丁真本人的解構。從這一刻開始,丁真不再只是一個標籤,一個罵人梗,又重新變回了活生生的人——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可是雪豹已失聯
摘不下我虛僞的假面
幾句胡言被奉爲聖箴
嘗一口你血汗的香甜

《煙Distance》的歌詞,運用了大量的隱喻修辭手法。“電子煙”代表着普通人最原始的生理需求,“雪豹”則象徵美好純潔的本心。功成名就的丁老爺,卻連抽一口自己最喜歡的電子煙也做不到,也早已失去了他的動物朋友們。假面戴久了便再也不能摘下,全身被陰影籠罩,唯獨眼眸之上殘留最後一絲微光——一種《教父》般的宿命感。


《煙Distance》並沒有失去尖銳的批判性,相反,它更深刻的洞悉了事物背後的本質。造就丁真現象的,不是丁真本人,而是某些更宏大的東西。它有一種沉默無言、爆裂無聲的巨大力量。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宋代詞人蔣捷,創作過一首名爲《虞美人·聽雨》的詞,以“聽雨”爲媒介,將數十年跨度的時間和空間相融合,概括出人一生中少年、壯年和晚年,對於相同事物的不同心境。理塘金曲中的丁真,也在被不斷解構,不斷自我革命。每一次重生,都帶來新的視角,和更好的作品。


三部曲的補完,建立了丁真宇宙的“物理學大廈”,在此之上,藝術家們各傾陸海的時代開始了。此後的丁真金曲,質量水漲船高,題材更加光怪陸離,厚重如磐石,又飄渺如飛仙。

@家裏蹲完了:《Radi煙Ant》

@WOOSH男孩:《吸菸室的10:30》

@V在燃燒:《Smokerboy》

比如UP主“夜吟月寒丶”的《爸爸去哪兒抽》。儘管是一首娛樂屬性拉滿的“嗨曲”,但其創意和編曲複雜性,卻做到了極致。沒人知道這歌是在什麼精神狀態下寫出來的,但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一種毫無負擔的快樂,讓笑容形成共鳴,組成美妙的和絃。



而在藝術層面,夜吟月寒最好的作品,是一首傳唱度沒那麼高的《丁家坡》。它是《煙Distance》的精神傳人,放下了針對丁真的粗鄙諷刺和抽菸梗,着重於走進丁真的內心世界。區別是,《煙Distance》所站的角度更宏大,而《丁家坡》,則原創了一個平行世界中沒能成名的丁真,借丁喻己,描述一個底層小人物的矛盾心境。




而UP主“清風最夢”6月底創作的《死一樣的抽過》,同時在旋律、傳唱度、玩梗、歌詞質量、思想內涵方面,都做到了最高水平,堪稱丁真宇宙的集大成者。很多聽衆心目中,甚至已經把這首歌和三部曲並列,成爲了丁真宇宙的第四大名著。



關於《死一樣的抽過》,已經無法僅用一兩段文字來解析,最好的安利方式,就是請大家親自欣賞聆聽。



其實你會發現,丁真金曲變遷的最大特點是,無數創作者們,逐漸將自己內心世界,與丁真的形象雜糅在一起,借用丁真的形象,表達自己心目中的烏托邦,亦或是作爲普通人的自己,在時代洪流中掙扎矛盾的內心世界。他是年輕人對於社會現實的反抗,和對痛苦的自我嘲弄與消解。

中文說唱的靈魂所在,就是丁真。





所以爲什麼,在大衆仍對中文說唱普遍抱有負面看法的今天,我會得出上面那句結論?

要搞懂這個問題,你首先要理解,什麼是嘻哈精神(Hip Hop)的核心,以及在飄洋過海來到中國之前,它到底是怎麼在美國興起的。

首先,嘻哈不是作爲潮流和音樂類型,而是一種文化運動而誕生的。一般的說法,認爲它誕生自1970年代的美國紐約,在底層非裔和拉丁裔青年中興起。它所形成的初衷,是爲了反社會、反精英,批判種族主義和社會政要,用塗鴉、街舞、說唱的形式,表達對社會現狀的不滿。源自草根的叛逆和反抗,是Hip Hop的本義。


而這背後的關鍵詞,是時代背景。上世紀50到60年代,是美國種族主義鬥爭最激烈的時期之一。1955年,黑人男孩埃米·特蒂爾之死,成爲了黑人民權運動的重要轉折點。一位14歲的男孩,僅僅因爲對白人女性吹口哨,便被其丈夫和弟弟殘忍殺害,死時軀體傷痕累累,一隻眼睛被挖,屍體被丟棄在河中浸泡到腐爛。


但比暴行更讓人耳不忍聞的是,兩名兇手卻被法庭無罪釋放,成爲了社會名人。他們得到了報酬,被雜誌報道,並在採訪中親口承認,自己就是殺人兇手,用子彈貫穿了男孩的頭顱。可是受害者家屬,又能拿他們怎樣?

現在,過激的政治正確運動讓人惱火,但是黑人過去遭受的苦難,並沒有被誇大。馬丁路德金成了黑人精神領袖,在1964年拿到諾貝爾獎,依然在1968年遭到了種族分子的槍殺。幫派文化也是在這種環境中盛行的,他們組織人手打家劫舍,甚至進行毒品與軍火交易,不惜一切換取溫飽,和進入上流社會的機會。


美國的第一大黑幫“瘸幫(Crips)”,其實是1969年,美國加州西海岸一羣失業殘腿的黑人混混,爲了對抗周邊幫派威脅而成立的,在隊伍壯大後卻開始無惡不作,引來了另一羣黑人的反抗,匯聚形成了“血幫(Bloods)”。

瘸幫代表爲藍色,血幫則是紅色

因此,瘸幫和血幫的仇恨,打孃胎裏就已經誕生,長期以來加州西海岸被腥風血雨籠罩,犯罪率激增。直到1992年,在社會活動家Aqeela Sherrills的牽手下,兩個幫派終於達成了和平協議,並宣誓幫匪文化要遵守愛與和平,用Hip Hop宣泄憤怒,替代暴力鬥爭。

2pac

幫匪一些成員,也成爲了當紅的說唱藝人,比如2pac、Biggie、Snoop Dogg、Easy-Z、Dr·Dre...

Dr·Dre是Eminem的恩師

這就是爲什麼,是黑人近乎壟斷了美國的說唱行業。因爲美式Hip Hop的叛逆和自由,本就誕生自暴力、仇恨和血淚,是歷史和政治的產物,也只有黑人才能有如此深刻的共鳴,流淌在血液裏的共鳴。數百年的積怨和苦難,刻印在一個種族文化思想中的烙痕,不是短短几十年的“黑命貴”運動能抹平的。

那麼,中國說唱的叛逆和自由,該源於何處呢?是和黑人一樣的揮金如土、暴力仇恨,還是在漢文化影響下,某些更含蓄、沉默,但同樣讓人難以忍受的東西?要在我們的環境中尋找渴望叛逆和自由的靈魂,不得不關注的一個羣體就是廣大的“小鎮做題家”了。中國說唱的靈魂,也應該在這羣人的生活中尋找。

所以中國說唱的靈魂所在,就是丁真。當時代磨不出墨汁,詩人只得蘸着菸灰寫詩。


丁真的出現,代表了一種幻象的崩塌。站立在肥皂泡上前行的“小鎮做題家”,自小接收讀書改變命運的美好承諾,儘管走出象牙塔面對現實,發現與我們認知的世界相去甚遠,但至少衆生皆如此,仍有咬牙內卷的動力。直到丁真的形象出現,甜美的微笑,卻像一把尖刀刺破了認知的肥皂泡。終於,支撐很多人立足的脆弱根基還是崩塌了。


然而也很難想象,在丁真之前,人們能如此充沛地發揮情感和想象力,把一個抽象梗昇華成真正的藝術。對喜歡的事物容情入景,對討厭的事物指桑罵槐,對內心的浪漫想法寄託性表達...丁真的存在,得以讓我們用最中國的方式,表達最純粹的說唱精神,肆意狂歡、叛逆自由、苦中作樂、醉生夢死......


丁真是我們這一代人獨特的傷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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