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騰訊送錦旗，高呼「YYDS」，這些廠商和玩家經歷了啥？
「橫掃外掛，重拳出擊；救我狗命，YYDS。」
剛一進入騰訊遊戲安全（ACE）團隊的辦公區，一面這樣的錦旗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它來自一款去年上線的射擊遊戲。而像這樣的錦旗，還有十幾幅。而與這些帶點幽默色彩的錦旗不同的是，ACE的辦公區一個玻璃櫃裏，還低調地擺放着一個名爲“廣東省遊戲產業協會遊戲安全專委會主任委員單位”的牌匾。
而不久前，ACE"Game On, Cheats Gone"的標語，甚至擺到了美國舊金山的GDC 2024（全球遊戲開發者大會）上。
當下，遊戲黑產引發的各種煩心事兒真是層出不窮。爲什麼騰訊的這個遊戲安全團隊又是收錦旗，又是做展覽？他們究竟厲害在哪兒？帶着對他們工作的好奇心，我們聯繫上了ACE團隊，與他們展開了一場深度交流。
「反外掛這個事，做了這麼多年，爲什麼現在還見不到頭？」開門見山，我詢問他們的安全產品專家團隊。
「遊戲如今在向工業化邁進，遊戲黑產同樣也是。他們已經從低成本的作弊腳本，升級到科技含量十足的開掛裝備；從零零散散的地下黑產，演化成分工明確的產業鏈。」
現在黑產的技術水平已經到了什麼地步？團隊給我舉了一個例子，有一種專門的外掛眼鏡，它能將遊戲裏的地圖和其他玩家的位置信息直接投射到眼鏡上。這種新型外掛，對於很多遊戲安全產品來說，都很難檢測。
如同電影裏一波又一波打不盡的反派一樣，只要有利可圖，黑產就不會停歇。
01 生死存亡的時刻
2022年，一款著名的射擊競技遊戲A來到了遊戲生命的第五個年頭。這個在全球擁有巨大影響力的產品，卻因爲愈演愈烈的外掛問題，走上風口浪尖。
過於紅火，導致這款遊戲被全球大量外掛團隊覬覦。「十分鐘匹配不到一局，剛進遊戲就被千里之外的一槍秒殺」……這是當時玩家對遊戲體驗的描述。而遊戲的日活數據，也在不斷下降。
遊戲運營商並非沒有想過對抗外掛。他們一直都在努力自研反外掛能力，除此之外，他們還購買了其他安全廠商的反外掛產品，多管齊下，想方設法多方向去改善遊戲的外掛問題。那個時候，他們平均每週都要封禁數萬個賬號。但是此時此刻，遊戲幾乎已經成了全世界外掛團隊的試驗田。
一來，外掛種類太多。除了射擊類遊戲常規的透視自瞄掛外，還有加速類、壓槍類等外掛。
二來，外掛更新太快。如今，網絡上有大量技術論壇，黑客團隊會在這些論壇上交流技術，團伙作案呈現出工業化趨勢：一部分頂尖黑客專門鑽研反檢測技術，其他的黑客則快速利用遊戲邏輯缺陷實現功能，最終再整合收費模塊和渠道分發，形成一條完整高效的產業鏈。
此外，外掛的實現方式也已經深入到內核：它們將關鍵代碼內核化、加載內核驅動，還會通過多種隱藏方式逃避檢測。
加強遊戲的反外掛工作，迫在眉睫。
同樣是運營多年的產品，一款體量不小的國產動作手遊B也同樣也陷入了與外掛的苦戰。
對於手遊，黑客團隊會通過跨進程讀寫內存、攻擊殼方案（加固方案）或安全SDK的檢測點來繞過檢測。
比如最近非常流行的一款新型外掛，作用是繞過安全產品的root檢測，讓許多遊戲非常頭疼；而另一款的外掛則能隱藏應用列表，同樣也會阻撓安全產品檢測作弊程序。
另外，隨着對抗演進，黑客團隊甚至可能研發出完全基於內核實現、運行在系統最底層、具有最高權限的外掛。這則會讓安全產品的處於權限劣勢，能力無法完全施展。
爲了解決遊戲內衆多外掛問題，這款遊戲接入了某第三方安全服務。然而即便如此，外掛治理狀況還是讓他們頭疼：不僅有至少10個外掛品牌仍然在活躍，更糟糕的是，反外掛服務甚至還導致遊戲多次發生異常崩潰事故。
這款遊戲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境。
除了運營多年的老遊戲，一款去年剛剛在國內上線的射擊遊戲C，也遭遇了外掛團伙的挑釁。
這款遊戲在應對外掛方面也早就做了準備。他們全方位接入了騰訊ACE的安全服務，從一開始就對外掛形成壓制態勢。但與此同時，外掛團隊也拿出了他們的殺手鐧——DMA外掛。
DMA是Direct Memory Access（直接內存訪問）的縮寫。這種技術允許硬件設備直接訪問系統內存，而不需要通過CPU進行數據傳輸。在遊戲中，DMA作弊通常會使用特殊的軟硬件工具，來讀取和修改遊戲內存中的數據。
常見的DMA外掛是一種特製的電路板，可以安裝在電腦主板上。它能將遊戲對局中的數據信息上傳到另一臺電腦。玩家可以一邊在這臺電腦上打遊戲，一邊在另一臺電腦上瀏覽對手實時座標等信息。他們甚至可以通過服務器共享信息給其他隊友，實現一人獲取數據，全隊透視作弊。
因爲玩家不需要往遊戲客戶端中安裝任何作弊程序，所以DMA外掛極爲隱蔽。一些「演技」較好的遊戲主播，用着這種外掛開直播，連觀衆都看不出來。ACE團隊一開始提到的「作弊眼鏡」，實際上也是DMA外掛的一種新變體。
按ACE團隊的說法，購買一塊DMA外掛電路板，價格在1500元到大幾千不等。即便如此昂貴，但在鉅額的潛在利益面前，這種外掛也仍然呈愈演愈烈之勢。
層出不窮且不斷升級的外掛，成爲了玩家世界混沌秩序的驚爆點，無時無刻不在考驗着遊戲廠商的安全對抗能力。
02 一支特殊的隊伍
幫助廠商解決這些問題，就是ACE團隊的日常。
前面提到的那款全球運營的射擊遊戲A，廠商用了一個對比測試，去親身驗證了 ACE 安全方案檢測能力的有效性。
「兵馬未動，情報先行。」ACE團隊這樣介紹他們的對抗理念。ACE剛接到項目的需求時，並沒有立刻掏出自己的方案，而是派出了一支黑產情報團隊，收集信息。
這支團隊會整體摸排遊戲的外掛現狀，掌握外掛的更新渠道和數量，並配合技術團隊的分析瞭解外掛主流的實現方式。「情報團隊會潛伏在各種黑客經常出沒的地方，比如論壇、羣聊……外掛團隊的新思路新動向，他們都能牢牢掌握。」
除了情報方面，由於這款遊戲同時使用了多款第三方反外掛產品，因此ACE團隊還需要考慮兼容的問題。不同的反外掛產品很可能在機制上存在衝突，導致遊戲藍屏/閃退等，或是互相影響準確性的問題。所以ACE還要先和遊戲一起，制定方案發布和策略變更流程，讓各自的機制不受影響。
最終方案穩定上線，協助遊戲整治外掛問題。團隊表示，從最終的打擊效果來看，同一時段內，ACE檢測到的作弊用戶數量比另外幾個反外掛產品檢測到的總和還要多。
團隊還告訴我，經過一段時間的對抗，用戶反饋也終於開始有所好轉，不少流失玩家開始迴流。
面對第二款動作手遊B，他們的黑產情報團隊同樣發揮了作用。
情報團隊不僅要掌握遊戲外掛的更新渠道，還會收集遊戲目前的外掛活躍款數、類型、涉及的功能點等信息。包括作弊玩家對於官方外掛管控的敏感度，正常玩家在社區反饋外掛輿情的具體情況，他們也要一一涉獵。
基於這些信息後，這項業務接入了「高級服務層級」。所謂高級版，就是在常規的客戶端、服務端對抗組件之外，ACE團隊還向產品提供外掛對抗服務，例如外掛收集、外掛測試、外掛分析、外掛對抗、精細運營等等。
而經過灰度發佈、監控測試等一系列流程之後，他們的策略也正式在這款遊戲上發佈。
目前據團隊觀察，遊戲中原有的10款活躍外掛品牌，已經有7家退出。而剩下的外掛，也從在手游上常用的apk文件，轉爲了傳播、使用門檻都更高的exe文件。這樣一來，倖存外掛的傳播面也基本被控制。
團隊的一系列反外掛行動，讓不少黑產從業者嚎啕。在交流羣中，就有人對於遊戲的轉變感到相當意外。
還有這款遊戲的國際服用戶表示，未使用ACE方案的國際服和國內版本相比，差異非常明顯。
團隊還向我額外指出，他們的策略經過多方面穩定性適配，不會導致遊戲崩潰，從而使得這款產品沒有了對於使用安全服務的顧慮。
解決了前兩樁問題，ACE也時常要面對一些市場上的新型外掛，比如被外掛界譽爲殺手鐧的DMA和AI。
射擊遊戲因爲遊戲特性問題，安全問題最爲複雜。解決好射擊遊戲的安全問題，其他遊戲類型也就不在話下。對於ACE來說，射擊遊戲是他們最熟悉的品類之一。團隊告訴我，經過多年的積累，他們其實已經擁有了比較完善的解決方案，特別是對於透視自瞄這類外掛，在行業內具有較高的競爭力，而且他們的這種能力還能夠快速移植、部署到新遊戲上。
以DMA爲例，面對DMA外掛這種全新的作弊類型，ACE團隊也制定了一套對抗體系。
他們首先強化了對設備的識別，建立起設備特徵庫。一旦檢測到有DMA硬件接入，立刻彈框關閉遊戲。
其次就是強化對內存的保護。他們對系統多級頁表進行了加密保護，儘量讓外掛無法讀取遊戲數據。他們還定製了新的檢測方式，根據硬件、行爲特徵，用大數據方式識別玩家的異常行爲。
ACE團隊也考慮了未來可能存在的新型DMA外掛。他們通過指針/座標等關鍵數據設置了蜜罐（一種欺騙攻擊方的技術），並採用千人千面加密，進一步鞏固對DMA外掛的打擊效果。
「據我們瞭解，這一套對抗體系，無論對抗的深度和廣度，效果都非常明顯。最終實測下來，市面已獲取的樣本我們都可以檢測，高分段作弊率也下降超過一半以上。」
03 永無止境的戰鬥
前面所說的案例，無非只是遊戲與黑產對抗中的一角。對於遊戲廠商來說，需要面對的安全問題還有很多，幾乎沒有產品能夠倖免於難。像ACE這樣的團隊，需要應對的挑戰還有很多。
例如近兩年隨着AI技術的發展，也有人採用AI技術，自動識別畫面中的敵人，並發動攻擊。這類外掛並不會修改遊戲數據，因此也很難被檢測出來。它很有可能成爲下一階段的主流外掛。
而在外掛之外，還有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就是內容安全。很多人提起這個領域的打擊手段，想到的可能只有「屏蔽詞」。但實際上玩家在交流中，除了會發表一些常見的違規用語之外，也時常會出現陰陽怪氣、消極帶節奏、發佈拉人廣告等行爲，甚至會出現詐騙團伙在遊戲中誘騙玩家的情況。
不僅如此，現在的違規內容也日趨“隱晦”，例如一句話穿插着表情、符號、文字，或把一句話拆成多句來發送，試圖繞過檢測。這些問題不僅會破壞遊戲內的氛圍，也是遊戲長線運營的潛在威脅。
隨着遊戲中內容玩法的更多樣化，目前在許多遊戲中都流行的DIY玩法，也有直觀的內容安全風險。玩家創造的內容是相對不可控的，一些自主擺放的道具，很有可能表示着一些違規文字或圖案。
ACE團隊向我們表示，在衆多遊戲的對抗實戰中，他們也已經積累了一些專屬的內容安全方案，對抗這類複雜的場景。
而這幾年遊戲出海的熱潮，也讓這支ACE的內容安全隊伍面臨新的戰場：多語種內容、各地區的隱私政策、法律法規、宗教文化差異……都是他們需要考慮的範疇。
據ACE內容安全團隊的產品負責人介紹，他們基於騰訊內部遊戲及市場的需求，自主研發了遊戲域的檢測模型，集語種識別、跨語種分詞、抗變種干擾的能力於一身，可以解決遊戲場景下多語種內容安全問題。
「我們的服務在出海廠商中很受歡迎，一方面能力是有背書的，已經覆蓋了英語、葡語等18 個語種，色情、網絡暴力欺凌等7個惡意類型，並且在不斷補充中；另一方面，也很好地避免了廠商購買海外產品時面臨的時差、語言差異導致溝通困難等問題。」
除了外掛、內容這些直接的惡意產業，遊戲面臨的黑產還包括代練、演員、陪玩、打金工作室等。這些產業很有可能造成遊戲的公平性損失，或者是遊戲內經濟崩潰等問題。不僅如此，它們還會和外掛等其他黑產勾結，形成更惡劣的後果。
對於中小遊戲團隊來說，由於缺乏足夠多的安全人才和維護成本，上述的這些問題隨時都有可能成爲整個公司的滅頂之災。而正是像ACE團隊這樣具有大量專業人才的安全服務商的存在，才使得全球遊戲產業得以在一個基本穩定的態勢下正常發展。
「那麼在你們看來，遊戲安全問題會有被徹底解決的一天嗎？」
「很多遊戲團隊會有一個認知誤區，認爲只要買了安全服務，那麼遊戲就應該一點外掛都沒有。但實際上，外掛是應需求產生的，有利可圖，它們就會源源不斷地出現。在我們看來，“公平競技”是一個需要付出畢生心血去追逐的願景。我們也很希望能有一天，玩家與玩家能夠赤誠相見，沒有攻擊、黑產，或者其他的不公，這也是我們工作的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