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劉邦就因爲誅殺功臣，成爲刻薄寡恩、忘恩負義、鳥盡弓藏的典型帝王，留下了極其不好的名聲。然而誰又能想到，劉邦在稱帝之前一直都是以厚道、仗義而聞名的。相比於殘忍好殺的項羽，劉邦則以“忠厚長者”而受秦末羣雄的稱道。然而到了晚年，劉邦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連續誅殺韓信、彭越、英布等大功臣，留下了千古罵名。

對此，後世之人很多都感到不理解。漢高祖劉邦早已威加海內、布武於中原，又何苦自污呢？事實上，當我們深究歷史就能發現。劉邦看似權衡在握、手持太阿，但其實四面楚歌、岌岌可危，別說是他的漢室江山，即便是他的項上人頭都難以保證。作爲一個自然人，劉邦或許並不想殺害功臣，特別是爲他立下蓋世奇功的韓信；但作爲一個權力人，一個權力遊戲的參與者，劉邦又不得不殺功臣。

一、兩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自華夏龍興，到劉邦建立漢朝，正好大約兩千年。而漢朝所面臨的情況，可以用“兩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來形容。

秦朝二世而亡，出身平民的劉邦，打敗了楚國大貴族項羽。而這也標誌着自夏朝以來的貴族政治就此滅亡。而劉邦、蕭何、韓信、曹參、樊噲等平民階層，一躍成爲國家的主宰，形成了布衣將相的局面。

舊的制度已經解體，但新的制度還遠未建立起來。所謂政治，歸根結底就是平衡的藝術。黨內無派，千奇百怪。劉邦集團，也存在着多個相互制衡的派別。

首先，是以劉邦爲首的劉氏皇族，他們是漢家王朝的核心。

而在劉氏皇族之下，則是功臣派。而功臣派，又可分成三類。

第一類是異姓王，以韓信、英布、彭越、吳芮等人爲首，他們與其說是劉邦的臣子，不如說是劉邦的盟友，他們擁有獨立的地盤和強大的私人武裝力量。

第二類是以蕭何、張良、曹參、周勃、陳平等人爲首的元從集團。相比於異姓王，他們幾乎沒有獨立的軍事力量，缺乏獨立性。

第三類是外戚集團，以呂氏家族爲主。事實上，呂氏家族在漢朝建政方面的功勞不容小覷，呂后的兄長呂澤曾掌握重兵，立下大功，是絕對足以封王的。在漢朝功臣列表中，就有好幾個呂姓侯爵。

如此龐雜的派系集團，如何才能實現權力平衡呢？這成爲擺在劉邦面前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垓下之戰、項羽敗亡後，劉邦做了以下安排。

首先，劉邦承認了韓信、英布、彭越等人的王位、武裝以及地盤，分割了天下。劉邦自己則佔據成皋、關中以及巴蜀，基本就是舊秦國的境遇，堅持關中本位，可謂是“臨一面而制諸侯”。除此之外，劉邦還將關東最強大的齊國封給了自己的長子——劉肥。形成了劉氏皇族與諸異姓王的對峙局面。

其次，劉邦將元從功臣以及呂氏外戚封爲侯爵，封邑從千戶到萬戶不等。與後世的“虛封”不同，侯爵們所擁有的封邑都是實打實的。侯爺們不僅能享受封邑的租稅，還能臨民治政，有些侯國幾乎等同於獨立王國。

由此可見，漢初的功臣勢力，是要遠遠超過後世的。劉邦執政基礎之脆弱，也是後世所罕見的。劉邦與其說是唯我獨尊的帝王，不如說是一個紛雜繁複的政治集團的盟主。

皇權與功臣鬥爭的種子，從一開始就埋下了。劉邦當了八年皇帝，而這八年劉邦幾乎每年都要在外作戰，擒韓信、徵匈奴、滅陳豨、討英布，過得比牛馬還苦。真應了那句話，“打天下易，坐江山難。”

二、誅殺異姓王

後人讀史，從事後諸葛的角度說，劉邦幹嘛要給自己挖那麼大的坑，加強中央集權不就完了嗎？但筆者要說，中央集權這事說起簡單，做起來可就難嘍。作爲皇帝，肯定都不想分權。劉邦之所以把權力和地盤分出去，完全是不得已而爲之。

開國皇帝，能夠實現絕對集權者，主要有兩種情況。其一，軍功蓋過了所有人，其代表是劉秀、李世民，所謂雲臺二十八將、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不過都是爲劉秀、李世民這樣的軍事天才打下手，不具備可替代性。對於這些功臣的生殺予奪、榮華富貴，只是皇帝一句話的事。畢竟打天下的功勞基本都是皇帝的，其威望無人可比。

其二，則是親族、特別是兒子給力。其主要代表是成吉思汗、努爾哈赤，這兩位豪傑的兒子個個是英雄。成吉思汗有朮赤、察合臺、窩闊臺與拖雷；努爾哈赤有代善、皇太極、多爾袞、多鐸。成吉思汗、努爾哈赤可將部衆和權力分給自己的兒子們。

而劉邦呢？既沒有遠超他人的軍功，亦沒有給力的親族。從軍事才能上看，劉邦其實也是個軍事天下，但相比於項羽、韓信則差太遠了。劉邦只能利用關中強大的人力物力，堪堪擋住項羽的進攻，完全沒有再進一步的能力；如果沒有韓信、英布、彭越在項羽背後開闢第二戰場，劉邦想要取得天下是不可能的。從親族來看，劉邦的兄弟子侄要麼是廢柴，要麼年紀幼小，皆不堪大任。

沒有辦法，劉邦只好“豪爽”地將權力分出去以換取自己的部下以及盟友的效忠。憑着他的慷慨，劉邦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最終讓項羽衆叛親離，陷於四面楚歌的境地。

然而將權力分出去容易，再收回來可就難了。劉邦把爵位、地盤都分出去了，然後還能一道旨意將這些東西都收回來？我只能說：“做夢”。

更麻煩的是，劉邦起兵太晚、起點太低，他的盟友、臣子們其實並不把他當回事。《史記》記載，劉邦母親“夢龍”而產劉邦，爲劉邦的生死營造了神聖的色彩。然而對於劉邦的那些元從部下來說，就簡直是笑話。蕭何、曹參、夏侯嬰等人本就是劉邦的老同事，可謂知根知底。如果有人跟他們說劉邦是“夢龍而生”，恐怕都會心裏暗笑：“夢龍而生？就他？”

而諸侯王呢？就更不把劉邦當盤菜了。劉邦在時，諸侯們或許還會收斂；一旦劉邦去世了，這些諸侯還會買漢室的賬嗎？諸侯王的後代們，還會臣服於劉氏皇族？

事實上早在劉邦還在世時，諸侯們就已經造反了。劉邦稱帝才幾個月，燕王臧荼就給他送了一份“厚禮”——反叛。不過好在燕國力弱，臧荼很快就敗亡了，劉邦便將自己的發小盧綰接任燕王。

臧荼之事讓劉邦意識到，再不收拾這些聽調不聽宣、滿懷野心的異姓王，恐怕就難以收拾了。而韓信的存在，更讓他坐立難安。於是劉邦採用陳平之計，僞稱去往雲夢射獵，實際則是將韓信騙了出來並予以逮捕。

韓信被捕後，羣臣皆希望劉邦將韓信處死。然而劉邦卻出人意料地赦免了韓信，還改將其封爲淮陰侯。劉邦之所以不殺韓信，是因爲韓信與其他異姓王不同，畢竟韓信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曾經也是元從之臣，只是後來獨立了出去。劉邦對韓信還是有感情的。

除了感情之外，誅殺韓信的後果也是劉邦難以承受的。殺了韓信，英布、彭越又會怎麼想呢？於是劉邦將韓信軟禁於長安，高官厚祿地養了起來。

誰知還沒過一年，韓王韓信就勾結匈奴造反了。劉邦不得不親自前去平定，結果在白登遭遇冒頓單于的包圍，幾乎死在了那裏。

劉邦脫險後，經過了自己女婿——張敖的趙國。因爲兵敗而心情鬱悶的劉邦將趙王痛罵了一頓。結果引來了張敖臣僚——貫高等人的憤恨。隨後貫高等人在柏舉的廁所裏設下埋伏，準備將劉邦殺掉。不過由於劉邦臨時改變主意，改換了上廁所的地點，這才逃過一劫。不久後，貫高謀反之事被發現，劉邦遂廢掉了張敖的趙王之位。

又過了兩年，趙國代丞相陳豨叛亂，趙國數十城皆爲陳豨所佔。根據史書記載，陳豨叛亂正是羈押於長安的韓信攛掇的，然而其真實與否未可知。但不妨礙呂后、蕭何以此爲理由，誅殺韓信於長樂宮。

韓信的死，無疑捅了一個大簍子，多米諾骨牌就此被推動。劉邦聽聞韓信被誅殺，表現出“且喜且憐”的複雜情緒。喜的是終於除掉了韓信這枚定時炸彈，憐的則是劉邦與韓信的感情。除了喜和憐之外，劉邦心裏還有“憂”。韓信被殺，讓彭越、英布怎麼想呢？

隨後，劉邦先下手爲強，逮捕了彭越，並將其流放於蜀地；在流放途中，彭越“恰好”遇見了呂后。而呂后自作主張地要了彭越的命。很顯然，劉邦夫妻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劉邦在那裏充好人，呂后反而扮演了心狠手辣的角色。

彭越死後，劉邦將他剁成肉醬，送給了英布。英布見勢不妙，只好舉兵謀反。劉邦則以近70的高齡御駕親征，此戰之後漢軍雖然敗殺英布，但不幸的是，劉邦在亂戰之中中了一箭。而這一箭，也成爲劉邦死亡最重要的誘因。

韓信、彭越、英布死後，曾與劉邦好得像親兄弟一樣的盧綰也不得不造反了。在漢軍的征討下，盧綰不得不逃亡匈奴。

就這樣，劉邦所封的八個異姓王，只剩下了僻處長沙的吳芮。劉邦之所以留下吳芮，完全是因爲他的封國太偏僻，而且吳芮並沒有兒子。

就這樣，劉邦先下手爲強，終於幹掉了威脅漢室的最大隱患——異姓王。然而權力的遊戲纔剛剛開始。

三、劉邦還是“心慈手軟”

劉邦稱帝后之所以能坐穩江山，有剛毅之稱的呂后出力不小。劉邦在位八年，與呂后將漢室江山開成了“夫妻店”。劉邦主要維持“厚道”的人設，而呂后則將“六親不認”“殘酷無情”貫徹到底。因此史書有“呂后佐高祖定天下”之語。劉邦時常出征在外，而呂后則在洛陽、長安坐鎮。此時的呂后，幾乎等同於“副皇帝”。

當韓信、英布、彭越等人皆被誅殺，劉邦陡然發現呂后的勢力似乎已經遏制不住了。呂后手中有兩大王牌——太子劉盈以及她背後的呂氏親族。知子莫如父，劉邦清楚地知道，太子劉盈就是個軟弱無力的窩囊廢。劉邦一旦故去，劉盈鬥不過自己的親媽，也鬥不過那些老奸巨猾的列侯。

因此，劉邦有了易儲之心。換掉劉盈，無疑是對呂后以及其背後呂氏外戚的釜底抽薪；換掉劉盈、另選英主，便可鎮住朝中心懷鬼胎的羣臣。

選來選去，劉邦選中了自己愛妾戚夫人之子——劉如意。劉如意雖然年幼，但劉邦認爲其“類己”，也就是像自己。比較劉盈，劉邦覺得還是劉如意有前途。

就當劉邦滿懷信心，決定廢黜太子之時，卻驚訝地發現，他根本換不掉劉盈。在“保劉盈”方面，呂氏外戚和元從功臣緊緊地站在了一起。對於兩者來說，一位仁弱的君主遠遠好過於一個潛在的英主。除此之外，許多元從老臣，例如蕭何、曹參、夏侯嬰都是看着劉盈長大的，而和劉如意則無感情基礎。

所謂皇帝，只是一個利益集團最大的代言人。沒有人支持，即使皇帝的話也不好使。最讓劉邦絕望的是，地位超然的張良竟然也被呂后拉入了自己的陣營。

與蕭何、韓信等布衣功臣不同，張良是漢初羣臣中少有的大貴族，其祖先曾“五世相韓”。張良曾是劉邦最親近、最信任的臣子。漢朝建立後，劉邦一度想給張良封三萬戶。劉邦對張良的信任和喜愛可見一斑。

曾幾何時，劉邦無論做什麼，張良都站在他一邊。然而在廢黜太子之事上，張良竟坐上了呂后的戰車。他那精妙絕倫的謀略，不再爲劉邦所用，而爲呂后所用。在張良的策劃之下，劉邦屢請不來的隱士——“商山四皓”站在了太子劉盈的身邊。劉邦此時心裏明白，呂后和太子羽翼已豐，幾乎所有人都站在他們一邊。

劉邦一生歷經坎坷，但最終都能笑到最後。然而在他的妻子面前，劉邦卻輸得徹徹底底，成爲了一個無可奈何的、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劉邦，徹底敗了。

廢黜太子之事失敗後，歷史已然進入垃圾時間。呂氏稱雄於朝廷已經是遲早的事。劉邦剩下的幾年，幾乎都在憂慮、愁苦中度過。

當他征討完英布，回到自己老家沛縣、面對家鄉父老時，劉邦不禁悲歌一曲：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漢家羣臣人才濟濟、猛將如雲，劉邦爲何還說“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呢？漢朝的猛將確實多，但其實都已經各懷鬼胎，爲門戶私計了。

劉邦眼見呂后及其背後的勢力越來越大，只好在身後之事未雨綢繆。首先，劉邦在彌留之際爲呂后安排好了輔政大臣蕭何、曹參、王陵以及周勃、陳平。而周勃、陳平則成爲劉邦對於呂后最後的殺招。

爲何？劉邦目光如炬，早就看出呂氏與功臣集團只是暫時聯合，未來必有惡鬥。而周勃、陳平無疑是最佳人選。周勃在軍中威望頗高，但爲人質樸少文，缺乏對於皇位的競爭力；陳平智如泉湧，但爲人心術不正，難以獨任。周勃主、陳平輔，一定能排除呂氏對於皇權的威脅。

安排好一切後，劉邦在其彌留之際又做出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舉動，那就是誅殺他的同鄉兼好友——樊噲。實際上這也好理解，畢竟樊噲是呂后的妹夫。劉邦希望在自己生命的最後，將呂氏的勢力削弱一分。

劉邦去世後，劉盈繼位。事實證明，劉盈確實不堪大任，朝政幾乎完全被呂后所把持。劉盈去世後，呂后稱制，在背後扶持劉盈之子——漢少帝。她廢除劉邦“非劉不王”的政治誓言，非法將自己的呂氏宗族封爲王爵。而這一點，無疑激發了劉氏皇族、功臣集團與呂氏集團的矛盾。

呂后死後，功臣集團與齊國諸王聯合發難，將呂氏一族誅殺殆盡。更令人膽寒的是，周勃、陳平竟說漢少帝以及宮中的梁王、淮陽王、常山王都不是劉盈的兒子，於是將他們全數誅殺。

也就是說，號稱忠直的周勃、灌嬰、陳平、夏侯嬰等功臣，將劉邦的嫡系子孫誅戮殆盡。由此可見，功臣們也不是省油的燈。什麼“忠臣”，其實只是背叛的代價不夠。

呂氏以及漢少帝滅亡後，功臣們將代王劉恆迎入長安，是爲漢文帝。而這位英主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的王后以及四個兒子全部無故橫死。原因是啥？答案很簡單，按照呂后的習慣，劉恆的王后必然出於呂氏之女，而四個兒子都是呂氏的外甥。他們若不死，功臣們能容忍劉恆稱帝？

只能說在權力的遊戲中，全員都是惡人，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若劉邦泉下有知，恐怕被誅殺的不只是韓信、彭越、英布等異姓王了，周勃、陳平等人恐怕也躲不過那一刀。後世朱元璋清洗羣臣時，可不管什麼異姓王不異姓王。看着不順眼、有可能威脅皇權，無論你看起來多麼純良都會被誅殺。相比於朱元璋，劉邦其實都算心慈手軟了。

劉邦殺功臣，我們不能以道德觀點予以衡量，而是要以理性的觀點予以看待。劉邦以及後世帝王殺功臣，都是出於現實政治的考量，而不是他們天生嗜殺。而這也是劉邦由一個曾經的厚道長者，蛻變爲屠殺功臣的流氓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