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以來，美國政府在維護以色列對加沙地區的入侵中投入了大量精力，從聯合國會議桌上的脣槍舌劍到對沖突地帶的軍事部署，巴以衝突的每一步都能見到美國的影子。

但與政府堅決支持以色列的態度不同，美國民間的許多人已經對巴勒斯坦人的悲慘遭遇產生了同情。2024年2月以來，美國國內的反戰運動愈發激烈。

被佔領的學校行政樓、激烈對峙的學生和警察，甚至是政府機構前自焚的反戰人士，這幾個月裏上演的一幕幕讓人不禁回想起60年代的美國。

而在當時，美國的學生們，是真的能叫停一場戰爭

一、一戰後的反戰運動

反戰是一項由來已久的事業，美國的第一個反戰團體可以追溯至歐洲拿破崙時代，但反戰運動真正對這個國家產生影響還是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勝利的好消息傳到了美國，繼而美國總統威爾遜以世界領導者的姿態參加了巴黎和會，這一切都讓當時的美國人充滿了期待。

然而好景不長，最終的和約和威爾遜一手創建的國聯都沒能在議會獲得通過，總統與議會之間的鬥爭使這場勝利變得彷彿與美國無關。

失望的美國人開始回顧這場戰爭，最後竟發現美國是被歐洲盟友騙進歐洲戰場的，諸如德軍“切掉比利時兒童的手指”、“把戰俘釘在十字架上”等當時廣爲流傳的新聞都被證實是英國新聞機構杜撰出來的，其目的就是培養美國人對德國的仇恨情緒。

後來英國人也承認，“戰爭期間，盟國用說謊和欺騙 的手段玩弄了美國人”。

當然，戰爭期間也有真實發生的故事，比如美國老兵們在歐洲的悲慘遭遇。二、三十年代，《三個士兵》、《受到攻擊》、《反擊》等以戰爭親歷者口吻書寫的小說在美國銷量居高不下，美國社會對這場殘酷的戰爭充滿了懊悔。

遠在英國的新聞機構顯然不會受到美國人的制裁，他們把憤怒的目光投向了當年鼓吹戰爭的軍火商。1934年，揭露一戰內幕的文章《武器與人》在《財富》雜誌上發表，美國對軍火商的聲討和清算拉開了帷幕。

呼籲調查軍火交易內幕的電報如潮水般湧向華盛頓，正在實施新政的總統羅斯福被逼到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他既不敢違背民意，又擔心捅出什麼意料之外的大簍子。

最後是美軍老兵出身的參議員傑拉爾德·奈伊攬下了這個差事。在他的提議下，參議院於1934年4月批准了調查軍火交易內幕的提案。

還沒等美國國內的調查落下帷幕，國際形勢又發生了新的變化。1935年，墨索里尼向北非增兵，希特勒下令重振軍備，西班牙走到了內戰邊緣。

爲了應對潛在的戰爭，羅斯福制定了美國史上最龐大的軍事預算。此舉在美國遭到了尖銳的批評，學生羣體在遊行示威中喊出了“要學校，不要戰艦”的口號，《民族週刊》這樣評價道：“我們在迅速墮落，同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等同起來，向戰爭之神俯首聽命。像我們這樣一個自稱基督教的國家，竟計劃耗費12.25億美元用於陸海軍軍備……而萬美國人卻還處在飢餓線上等待救濟。這是近年來最令人感到可恥和沮喪的事件之一。”

此時的美國反戰觀點已經從清算軍火商延伸到了一戰前的孤立主義。1936年11月，美國民間成立了一個名爲“人民命令政府幾乎戰爭”的委員會，他們發起的和平倡議活動收到了200萬個美國人的簽名支持。

1938年，美國的反戰運動上升到了修改憲法的層面，衆議員路易斯·洛德羅提出的憲法修正案要求議會在全民投票前不得向別國宣戰，除非美國本土遭到入侵。

不過這時候的反戰運動已經處於強弩之末，隨着法西斯主義在全世界的蔓延，越來越多的美國人傾向於積極備戰，憲法修正案最終沒能通過，反戰運動也漸漸偃旗息鼓。

二、60年代反戰運動的誕生

30年代的反戰運動沒能阻止美國參與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步伐，卻也展現出了對美國政治的深刻影響。二戰結束後，美國坐穩了世界頭號強國的交椅，美國國內迎來了全國範圍內的嬰兒潮，美國人的育兒觀念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1946年，一本名爲《嬰幼兒保健常識》的書橫空出世，書中認爲孩子知道什麼對自己最好，家長應該鼓勵孩子自己作出決定。從1946年到1970年，這本書創下了2200萬本的巨大銷量，培養孩子獨立思想的觀念深入人心。

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下，嬰兒潮頭10年出生的美國孩子個性鮮明，嚮往自由，敢於挑戰權威，生活水平和教育水平的提高也使他們不再像父輩那樣爲自己的生活擔憂。

然而在他們看來，當下的美國卻遠遠談不上完美。冷戰、核威脅、種族隔離、保守政府、麥卡錫主義……每一項都使他們感受到了壓迫。還有那個空前保守的政府，運行至今它已經成爲了一架泯滅任性的機器。

在嬰兒潮羣體長大成人的五、六十年代，各種社會運動風起雲湧，反戰就是其中的重頭戲。其他美國人稱他們爲“垮掉的一代”，他們自己卻在嬉皮士的外表下堅持着對真相的探索和對強權的抗爭。

自1954年法國敗走越南後，美國接管了越南的親西方勢力，從扶持傀儡到軍事援助，再到派兵參戰，美國政府的行動一步步挑戰着嬰兒潮一代的反戰底線。

1961年肯尼迪上臺時在就職演講中說道：“我們今天慶祝的並不是一次政黨的勝利，而是一次自由的慶典，它象徵着結束，也象徵着開始；意味着更新，也意味着變革……”

這番慷慨激昂的演講一度讓美國青年自以爲找到了方向，然而接踵而來的豬灣登陸、古巴導彈危機、越南戰爭、核備戰讓他們再度感到迷茫。

肯尼迪遇刺身亡的那年，一個叫施萊辛格的美國人寫了一本名爲《一千天》的書，他的本意是讚美肯尼迪執政三年的功績，卻無意中揭露了他對美國人撒下的許多彌天大謊，這些謊言包括改革、包括戰爭。

肯尼迪之後，從副總統職位上繼任總統的林登·約翰遜同樣對美國社會作出了承諾，他不斷宣稱“我們不會把美國青年派到離家鄉萬里之遙的地方，去做亞洲青年應當自己做的事”，“我們自己一無所求，只希望南部越南的人民能夠以他們自己的方式管理他們自己的國家”。

可一轉頭，南越在美國的默許下發生了倒吳政變，吳庭豔兄弟遭到槍殺，南越政權開始頻繁更迭，越南戰事越來越“美國化”。或者更具體一點，人們把這場戰爭稱爲“約翰遜的戰爭”。

又過了不久，約翰遜向越南增派了7000名軍事顧問，再往後，“滾雷行動”開始，前往越南參戰的美國士兵越來越多，約翰遜早已把他當初的承諾拋到了腦後。

接連兩屆美國政府的欺騙手段使他們的公信力越來越低，《紐約時報》坦言美國政府遭遇了信任危機，《華盛頓郵報》專門給約翰遜造了一個新詞——信任差距。

出於對美國政府的不信任，越來越多的媒體將目光投向了越南，前線記者和傷殘老兵們帶回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觸目驚心。

《紐約時報》編輯哈里森·索爾茲伯冒着美軍的空襲走訪了河內，帶回來的結論是：北越政府是正義的，南越和美國是蠻橫霸道的。他在報道中寫道：“炸彈在轟炸卡車停車場時，也炸掉了高中學校。無論如何辯解，我們都能看到美軍將無數的炸彈投放到簡陋且毫無防禦的民宅上。”

1967年，《紐約人》的謝爾也帶回了他的報道，這次被曝光的是轟動世界的“雪松瀑布慘案”。爲了消滅越共遊擊隊，美軍直接對一個村子進行火力覆蓋，即使在抓到游擊隊員後，美軍也沒有放過村子裏的女人和孩子。

比慘案更爲人所不齒的是，慘案被曝光後美國國內的保守派反而認爲美軍的屠殺行動是合理合法的，而親歷慘案的謝爾卻被評價爲目光短淺。

得益於技術的進步，彩色電視也在這期間開始進入千家萬戶，這讓越南戰爭成爲了美國的第一場“起居室戰爭”，億萬民衆在家裏就可以見到慘烈的戰場，鮮紅的血液、烏黑的硝煙使美國人受到了深深的刺激。

戰爭的意義是什麼？沒人知道。但是反對戰爭一定是有意義的。

1965年，反戰運動開始脫離美國政府的掌控。當年3月“滾雷行動”開始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爆發了“言論自由運動”，學生通過靜坐、罷課、佔領行政樓等方式進行抗議，隨後的罷課運動席捲了全美國的大學和高中。

3月24日，“宣講會”第一次作爲抗議手段登上歷史舞臺，當天共有200多名教務人員上臺發泄了他們對戰爭的憤懣。

這種方式既可以避免與政府直接衝突，又能夠將學生們團結起來，因此很快就風靡全美。在隨後的幾周裏，各大高校每週舉行的反戰宣講會數量上升到了120場。

這一年約翰遜精心準備了一場文藝慶祝會，結果又要參加的社會名流不是拒絕出席就是現場抨擊政府，活活把這場慶功大會變成了批判大會。

反戰情緒在學生中的蔓延已經足以令美國政府焦頭爛額，但對整個反戰運動而言，頻繁上演的罷課和宣講會還只是個前奏。

三、垮掉派的勝利

1965年11月2日，32歲的反戰人士諾曼·莫里森在五角大樓前自焚身亡，美國輿論一片譁然，可這時候的美國政府卻沒空理會這個“不理智”的青年。

越南前線的戰事越來越膠着，美國政府急需徵召更多的士兵、收繳更多的稅款送到越南。從1965年到1967年，美軍對北越的空襲次數從3.5萬次上漲到了10.8萬次，投下的炸彈從6.3萬噸上漲到了22.6萬噸，越南叢林裏的美國大兵數量也從最初的幾千人增加到了1968年4月的54.9萬人。

如此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意味着反戰青年們每個人都很有可能被強制徵召到越南前線。從那一刻開始反戰運動具備了切實的反抗暴政的意味，即便在保守派看來，反戰遊行也不再是事不關己的無端呻吟。

除了規模更大、行動更激烈，60年代的反戰運動與二、三十年代的反戰運動還有一個更爲顯著的區別，這時的年輕人不再遵循美國的傳統運行體制，他們攻擊的正是體制本身。

1965年10月，美國民間成立了“結束越南戰爭全國協調委員會”，幾十萬美國人開始浩浩蕩蕩地“向華盛頓進軍”。同一時期的美國宗教界也成立了“援越牧師緊急委員會”，他們在《紐約時報》上發佈廣告：“總統先生，以上帝的名義停止戰爭！”

留在學校裏的學生則向徵兵機構發起了衝擊，各大高校的辦公樓前的抗議學生多則幾百人，少則幾十人，22歲的戴維·米勒學生冒着被逮捕的風險公開焚燒徵兵卡的舉動被各地學生效仿。

到1967年時，民間對政府的抗議已經徹底演變成了雙方之間的對抗，這年10月16日，上千名美國青年公開向反戰組織上交徵兵卡。人們衝進徵兵中心，用鮮血澆灌的方式銷燬了存放在那裏的徵兵資料，數萬人用障礙物圍堵徵兵指導中心，組織軍方把新兵運往軍事基地。

一名高校校長向媒體抱怨道：“昨天的象牙塔成了今天的散兵坑。”

國內矛盾最尖銳的時候，大量越戰老兵也服完兵役回到了美國。這些人前往越南的時候懷揣着軍人的榮耀，結果一回來就被追問“你在越南殺了多少人”。失落之餘，他們也將對社會的不滿轉化成了對戰爭的反感。

1967年4月15日發生在紐約的遊行中首次出現了一個越戰老兵團體，當年他們在前航空專家巴里等人的組織下成立了“反越戰老兵”組織，不久後憑藉一場反戰簽名活動登上各大報紙頭條。

如果說學生的抗議使美國政府心煩意亂，那老兵的登場足以使他們膽戰心驚。反越戰老兵組織成立後，時任國防部長麥克納馬拉要求聯邦調查局阻止他們的行動，總統約翰遜責令中央情報局查找外部勢力資助老兵行動的證據。可笑的是，這兩個舉世聞名的情報機構加起來都沒能找到反戰老兵羣體的一絲罪證。

1968年北越發動春季攻勢後，美國國內的反戰運動也達到了最高潮。當年上半年全美爆發了220起大規模遊行示威活動，8月份的民主黨全國大會上，上萬名激進派和嬉皮士爲了抵制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漢弗萊大打出手，青年與警察之間爆發的萬人大混戰讓美國人意識到這個國家已經走到了分裂的邊緣。

這場大會結束後，騷亂又波及了上百個城市。美國沒有遭到入侵，卻好像經歷了嚴重的戰亂。

1968年恰好是美國的大選之年，美國選民毫不遲疑地拋棄了約翰遜和他所在的民主黨。

次年1月，新總統尼克松宣誓就職，他承諾“體面地結束戰爭”，不過早已對政府失去信任的反戰人士並不相信尼克松說的，美國仍有500多所學校爆發了新的反戰活動，警方與民衆時有衝突。

直到1970年前後一系列因反戰入獄的美國人被聯邦最高法院宣告無罪、1972年國會通過法案限制總統權力、1973年美國從東南亞完全撤軍，美國社會才漸漸恢復正常。

四、延續至今的遺憾

制裁強權、改變法律、影響落實決策、重塑社會秩序，60年代的反戰運動對美國的影響非常之大。

事實上總統任上的約翰遜已經對遍佈全國的反戰運動產生了畏懼。1966年國防部官員敦促他下令進一步轟炸河內時，他質問對方：“如果總統做諸如此類的事情，50萬名憤怒的美國人爬過白宮那兒的牆並處死他們的總統要多長時間？”

至於他是否有從越南抽身的打算，外人不得而知，因爲美國人根本沒有給他機會。不僅共和黨的尼克松輕鬆碾壓對手，就連民主黨的反戰總統候選人尤金·麥卡錫也能夠在內部選舉中與約翰遜勢均力敵。

當然，這場反戰運動也沒有做到盡善盡美。

反戰運動的參與者成分複雜，其中有學生組織、婦女組織、民族權利組織等等，他們彼此之間沒能實現有機結合，使得反戰運動的進展緩慢、勝利果實極易被新的統治者竊取。

一個明顯的現象是學生羣體與工人羣體之間的割裂。

工人的務實精神與學生的浪漫情懷格格不入，當學生運動進行得如火如荼時，多數工人反而受到“偉大社會”的感召，在工廠裏默默維繫着軍工體系的運轉。

學生羣體對工人階層嗤之以鼻，他們認爲對方沒有文化、因循守舊，不配與自己爲伍。即便工人的生產活動間接阻礙了反戰運動的推進，整個反戰運動中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彌合他們之間的分歧。

1969年上臺的尼克松也並非真心實意地反對越戰，他一邊用各種承諾迷惑反戰人士，一邊加大對北越的轟炸力度，而許多人就此被他矇住雙眼、放棄了抵抗。

儘管尼克松點燃的戰火不久後又被捲土重來的反戰運動撲滅，但尼克松的行動也爲之後的統治者提供了新的思路：只要能把自由主義者分化瓦解，那政府就可以繼續欺騙民衆。

站在今天的角度來看，60年代反戰運動的最大遺憾莫過於對政府的威懾力沒能延續至今。

2023年10月巴以衝突升級以來，美國政府再一次背離自由主義，再一次以謊言支撐戰爭，美國民衆自然不可能買賬，於是反戰運動再一次席捲美國。

但與大半個世紀前的那場反戰運動一樣，今天的反戰運動依舊面臨着從零開始、一切推倒重來的局面，唯一的不同是鬥爭雙方比之當初有更充足的經驗。

在4月底至5月初的警民對峙中，不少教師也遭到了美國警察的逮捕和粗暴對待，他們中有許多是上一次反戰運動的親歷者，或許在他們的指導下，新時代的美國學生能夠彌補當年的遺憾。

美國的反戰運動倒是很像中國革命領袖詩中寫的那樣：“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強權並非不可戰勝，只是取決於今天的美國學生是否願意付出更多的努力，實現更大的團結。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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