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古裝奇幻片經典《青蛇》時隔32年，於8月23日迎來內地重映。

這次內地上映版本號稱4K修復加長版，片方不惜在海報上打出“4K加長版”的字樣，着實讓老港片迷們心癢難耐。

結果上映後直接翻車，網上多個影評大號公開炮轟，首批觀衆也罵聲一片，院線也不想給排片，上映20天，票房只有267萬。

01.

網友們提到最多的字眼，就是“畫面刪減”和“虛假宣傳”。

當年作爲“思遠影業二十週年”獻禮片，《青蛇》對於81歲高齡的吳思遠老爺子來說有着特殊的意義。

爲了能以最大限度的完整片長在內地上映，他已盡了最大的努力。

甚至影片沒有拿到龍標，僅憑一張紅底的“影片上映許多證”，便能夠進入內地院線，由此可見他在背後做了很多工作。

但到了最後，《青蛇》還是因爲那幾秒鐘的刪減鏡頭，和畫蛇添足的重製配樂栽了跟頭。

幾處明顯刪減的鏡頭包括：

開頭的女人產子裸露鏡頭、小青從房頂掉落到煙花樓地板上的裸背、法海打坐時回憶竹林產婦的閃回、蒲團自燃的鏡頭、小青伸手試探法海襠部的動作等。

配樂方面雖保留了黃霑、雷頌德兩人部分音樂原聲，但全片都做了重新編曲和重新演奏；

《人生如此》和《莫呼洛迦》兩首插曲，都去掉了辛曉琪的領唱；

還有白青二蛇與法海鬥法時，都莫名其妙的加入了電子音效。

這些毫無必要的重製和修改，也成了觀衆詬病最多的地方。

其實吳思遠和徐克，對這部電影還是很上心的，片中原來白青二蛇現出蛇尾和原形的地方，

本是泡沫感十足的廉價道具蛇，如今的修復版都換成了CG重製的巨蛇特效。

據說2021年在上海的香港電影巡展，和2024年夏季中國電影資料館的白蛇青蛇主題放映時，也都是這個做了CG巨蛇特效的版本。

只可惜我們現在看到的公映版，由於尺度問題不得不再做修改，而這也成爲《青蛇》遭遇差評的原因。

02.

這些年拿舊港片修復重製拿到內地上映，已成爲每年院線旺季的保留節目。

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張國榮主演的電影，也有如《大話西遊》、《花樣年華》、《青蛇》這樣的口碑佳片。

片方在上映前一般都會大力宣傳，然後悄無聲息地上映，即使排片不多，也總能收穫可觀的票房。

如《青蛇》這般引起“人神共憤”的案例，此前還真未曾發生過。

大家會對《青蛇》如此上心，也足以看出這部港片在影迷心目中不可撼動的地位。

1993年正是香港電影最好的年份，也是徐克導演事業達到頂峯的時期。

人稱“徐老怪”的徐克，他的“怪”就在於並不拘泥於能賺錢的那些IP，而總是身先士卒勇於嘗試。

由於手頭上項目太多分身乏術，他把最火的兩個IP：《笑傲江湖》和《黃飛鴻》，一個給了李惠民和程小東（後來拍出了《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

另一個給了元彬和袁和平（兩人拍了《黃飛鴻之四：王者之風》和《少年黃飛鴻之鐵馬騮》）。

徐克自己則一頭扎進《青蛇》和《梁祝》這兩部既帶着濃重的文藝氣息，又不太像商業片的電影裏。

《青蛇》改編自香港文壇才女李碧華的同名小說，其故事框架則來源於國人熟悉的《白蛇傳》故事。

相傳《白蛇傳》源於唐代洛陽巨蛇事件，以及史書中關於“法海驅蟒”的記載。

法海禪師俗名裴文德，唐代名相裴休之子，江蘇鎮江金山寺的“開山裴祖”，一位深受江蘇地方民衆敬仰的得道高僧。

史料記載法海曾驅趕一條咬傷人獸的白色蟒蛇進入長江，明代作家馮夢龍根據這段史料，將其進行藝術加工（二創），編入他的《警世通言》第28卷收錄的《白娘子永鎮雷峯塔》中。

這原版的故事，法海是被當作正面形象來描寫。

然而經過數百年的不斷演化終成《白蛇傳》，白娘子與許仙（也叫許宣）的愛情故事逐漸成爲主線，法海也從一位得道高僧淪爲拆散因緣的固執和尚。

李碧華的《青蛇》則是以《白蛇傳》爲藍本，以“小青”的視角切入，重新書寫一段關於情慾與成長的女性故事。

徐克和李碧華此前亦曾合作過《古今大戰秦俑情》，時值思遠影業成立20週年，吳思遠非常喜歡這個故事，於是拿下《青蛇》的電影改編權，併力邀“最會拍女人”的徐克執導這部電影。

影片的故事發生在一個人妖不分的世界，片頭集市中面相醜陋的市井小民，是法海眼中的芸芸衆生。

法海僅修煉20年，便以達到佛我合一的境界，但他六根未淨，雖能分辨人妖，卻難辨善惡。

因此當他收了一隻修煉了200年的蜘蛛精後，會因得知其在菩薩腳下受過佛蔭，是隻生性善良的妖怪而後悔不已。

其後法海又目睹了青白二蛇爲在林中產子的婦人擋雨的善舉，爲了減輕自己心中的罪孽，他故意把蜘蛛精遺落的佛珠留給蛇妖作爲獎勵，助其修行。

在這串佛珠的助力下，青白二蛇得以成功渡劫，並蛻變成人。

然而白素貞（王祖賢飾演）與小青（張曼玉）二妖段位差距很大，白素貞已是修煉1000年的成熟妖精；

小青卻只修煉了500年，還尚未褪去滿身妖氣。

白素貞一心想要經歷一番人世間刻骨銘心的情與愛，爲此她選中“品學兼優”的讀書人許仙（吳興國飾演），誓要與其長相廝守。

即使許仙生性懦弱，面對誘惑亦難以自持，還有法海（趙文卓飾演）從中阻撓，白素貞也愛得無怨無悔，最後還爲了解救許仙付出了生命。

小青因修行不夠，難以洞徹人世間的情慾，亦不似白素貞那樣甘願接受世俗教條的規訓，她亦渴望被愛，卻只懂得模仿。

但到了最後，當目睹了許仙的軟弱本性、法海的自相矛盾、和白素貞的爲愛犧牲，小青終於大徹大悟，拋下一切飄然而去。

在這裏，白素貞象徵着甘願擁抱世俗的平凡女性，她們表面上顯得成熟，其實一輩子都受到婚姻與禮教的束縛。

小青則象徵經歷成長過程，帶着批判的眼光審視這個世道，最終覺醒自我意識的獨立女性。

03.

李碧華人稱“小張愛玲”，其小說往往天馬行空，甚至從古代到現代隨意切換，卻能以刁鑽清奇的角度，用鋒芒畢露的筆觸，剖析男歡女愛的殘酷真相。

《潘金蓮之前世今生》、《誘僧》、《秦俑》、《霸王別姬》、《胭脂扣》這些驚世駭俗的作品，無不透着溢出紙面的情慾。

徐克的電影裏，也以極盡巧妙的鏡頭語言，將這種情慾毫無保留地展現在觀衆面前。

白素貞與許仙的西湖初會，當許仙看到水珠溼身的白素貞，隨即淪陷。

白府大宅中白素貞對許仙的“撩撥”，則巧用餃子、筷子、魚、葡萄等各種小道具，舉手投足間全是“誘惑”。

至於不可或缺的男歡女愛，則是將鏡頭對準王祖賢和吳興國的脖頸、前胸、後背，不露半分肉體，卻處處透着“色相”。

小青對白素貞的模仿，則總是拙劣和傻氣。

比如小青遞飯盒時與許仙的拉扯，就是遞模仿白素貞遞傘的動作。

在許仙面前跳舞，機械式地扭動腰肢，卻顯得笨拙搞笑。

但縱使如此，許仙在這個不諳世事的女妖面前，還是難以自制，顯出他貪戀色相的醜陋本性。

與許仙一樣“管不住自己”的，還有法力高強的法海。

片中暗示法海是佛教中八大護法天龍之一的大蟒蛇神，雖以修至佛我合一的境界，卻仍難以清除心中的魔障。

只因目睹少婦產子，法海便受到心魔的困擾，他爲了突破這層壁壘，必須挑戰自己的軟肋，因此讓小青助他修行。

這段瀑布下的情愛戲，亦是全片的精華所在，如今已成爲香港影史最具技巧與特色的經典鏡頭之一。

只見法海正襟危坐、目不斜視，表面上氣定神閒，內心卻是風起雲湧、難以自持。

法海身邊的小青則是搔首弄姿，極盡挑逗之能事。

隨着鏡頭切掉，小青在水中抱着黑蟒蛇纏綿嬉戲，而面前的法海雖仍然端坐，大半個身體卻已經浸在水中。

最終法海身前的水面突然冒出一陣沸騰白煙，表明他已經真氣外泄（你懂的），無奈地繳械投降了。

而被剪去的最爲大膽的一個鏡頭，就是小青伸手探入法海的襠下，隨即得意地說出：“你輸了！”

敢對一代高僧做出如此下流動作，這個鏡頭往小了說，是“低俗色情”；

往大了說，就是對佛教的公然冒犯，也許就是這個原因，纔會被剪掉吧！

片中以自恃清高卻好色懦弱的許仙代表“儒”；

以六根未淨的法海代表“釋”；

以盲眼的搞笑道士全真子（馬精武飾演）代表“道”，

用白青二蛇的曲折遭遇，把“儒釋道”這代表中國文化的三大教派都嘲諷了一遍。

04.

因此，《青蛇》中隱藏在露骨與寫意的鏡頭之下的，其實是一個離經叛道的鮮明主題。

“最會拍女人”的徐克，撇下他辛苦經營的《黃飛鴻》和《笑傲江湖》兩大熱門的賺錢IP，使出平生所學成就了這部前衛的作品。

然而正是由於它的前衛和不可理解，當年拍攝時就困難重重。

曾遭遇臺灣片商的撤資，導致預算嚴重不足，因此特效做得不盡人意。

而當年放在11月上映時，也受到市場的冷落，在香港上映不到半個月就被下架，只收獲950萬港元票房。

如今修復版放到內地院線，又因刪減和配樂問題遭到差評和抵制，或許這些都是《青蛇》的命，也是它逃不過、避不過的“劫難”。

謹以此文祭奠《青蛇》，還有那回不去的香港電影。

本文文稿系青石電影原創出品，未經授權請勿以任何形式進行轉載！

青石電影特約作者 | 熱血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