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歲的詹姆斯，還能站在聯盟中心嗎？
盧卡·東契奇從這邊半場一傳，帶了點角度，那邊底線的勒布朗·詹姆斯接球就完成了一個摺疊背扣。老詹完成這次背扣的時候，回防的德瑪爾·德羅贊也象徵性地跳了跳。全世界都在驚歎老詹40歲這一年的最後一扣，無人在意爲何今朝又輪到德羅贊來充當背景，哥們兒也已經36歲的人了，但他其實也不過是最長的河流漫過的一叢小礁而已。給詹皇當背景的人多了，你德羅贊算老幾。22年前詹姆斯年方18歲，打的第一場比賽扣的第一個籃，對手正是國王，那時候充當背景的道格·克里斯蒂，如今正站在國王教席之上。
至於爲什麼詹姆斯能第一時間來到對方底線，這種無關緊要的事兒建議少問。詹姆斯這次的摺疊不是三開門，不是雙開門，也不是小摺疊，比那個還要小很多，類似我們以前在鑰匙圈上掛着的X合一多功能摺疊刀，一指見長，不到五公分厚，裏面可以摺進去一把小刀，一把銼刀，一個起子，有的還有一個小螺絲鑽，有的沒有。老詹的摺疊背扣，就是這個程度的摺疊。
小時候我從老爹那裏得到過一把這種摺疊刀，到底是瑞土軍刀還是紅十字會慈善小禮品，就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矬刀和小螺絲鑽有什麼用。螺絲鑽看起來本應用來開紅酒木塞，但我沒有紅酒，家裏也沒有喝紅酒的習慣，目之所及的親戚朋友，都沒有需求，不是說他們都沒有紅酒，而是說他們家裏都沒有一瓶紅酒在那兒隨時等着我的造訪，我一來，主人家就一籌莫展，“哎呀這酒該怎麼開”，此時小張我笑嘻嘻地微微掀起校服，露出皮帶上那一大把直棱直角的金屬玩意兒，解下來，嘩啦啦一通叮噹作響，但見我拿起這把摺疊刀……這樣的場景絕無可能存在。
相對而言，那把矬刀看起來就要實用一些，但你還要另外配一把指甲鉗才能體現它的實用，但這世上又有幾把指甲鉗是不自帶銼刀的呢？總體來說，這種摺疊刀就是一種精美巧妙但應用場景略顯苛刻的小玩意兒，就像老詹現如今在某些球評家眼中的地位一樣：有用，但要額外搭配，而當搭配真的出現之後，老詹的有用卻成爲一種冗餘。
簡單來說，如果湖人還打算以東子爲核心建隊，球隊就需要一堆能跑能跳，爲東子保駕護航的人，再搭配一個能在進攻端自主解決問題，讓對手不好隨意在東子身上佈置過多防守資源的二當家，也就差不多了。這是過去獨行俠圍繞東契奇建隊時的基本思路，歐文就是那個極品二當家，因爲歐文那一年還致力於尖兵防守，攻防兩端都極爲努力，獨行俠因此成爲了總決賽隊伍。
裏弗斯能不能達到歐文攻防一體的水平還有待觀瞻，但現在對老詹提這個要求就有點過分了。我還看到有專家說老詹應該去帶替補，然後哥們兒還舉了一些案例，威中、甜瓜都曾經去當過替補啦……我不知道他這麼講是不是在暗示什麼，但這些例子看起來都充斥不祥的味道，我並不喜歡。而且他講的那些理由也不怎麼能成立，什麼“用偉大的籃球智商和最豐富的控場經驗”來帶二陣容，效果一定拔羣，事實上聯盟擁有第二偉大的籃球智商和豐富的控場經驗的老保已經丟掉了工作，不拿社保都無法讓他重返職場，就是這麼殘酷。
平心而論，老詹還遠遠沒有到需要面對這種命運的時候。本季上來之後，老詹的狀態只能用“緩緩圖之”來形容，出場時間生涯最低，出手次數生涯最低，球權佔有率生涯最低，每48分鐘勝利貢獻值生涯最低，打到現在14場，正負值累計爲-39分，球隊9勝5負。
球場之外，世界變得更快。不算本季，老詹此前22個賽季，除了新秀賽季，年年都進全明星，年年都至少是總票數前三，其中有十次是票王，上一次拿到票王是2023-24賽季，上賽季他還是總票數第二。但今年全明星首輪投票結果出來，老詹前十都沒進，在西部也只能排到第九，多年給他做小王的杜蘭特則是西部第八，兩位都不如排在西部第八的AV迪迦開拓者楊瀚森的隊友。人際關係方面，（自己絕對不會承認）靠和他做節目上位的雷迪克在輸球后小聲逼逼了恩主，兒子布朗尼也無法靠人情世故登場獻演，至於他本人，在休賽期沒有得到一份續約合同，生涯首次走完球員選項，多少也說明了球隊管理層對他的態度，至少不再如以往那些管理層一樣，捧着怕摔了，只能含着。
前些日子老詹用一次傳球絕殺親手斷掉了史上最長連續得分上雙場次記錄，但這可能還只是他本季中斷的不那麼重要的記錄之一而已。老詹現在場均得分20.5分，生涯最低場均得分，有沒有可能他每個賽季場均得分都超過20的記錄也將被打破。不用懷疑，一切關於詹姆斯的統計只要加上年份就可以成爲記錄，歷史最長連續場均得分超過20賽季數，有點繞口，但一目瞭然，因爲這個記錄的條件本身就是個記錄，老詹是歷史第一位打23個賽季的球員，所以即便本賽季他確實沒有辦法拿到場均20分，這個記錄依然存在，具體數據就是連續22年。還有一個重要的可能被中斷的記錄則是：連續21年入選最佳陣容。
換言之，當條件本身就是記錄的時候，創造記錄就會變得尤爲簡單。未來我們還將看到最長連續有得分入賬的總場次記錄會在某一天戛然而止，還有一些我想不到的記錄，他們的結局已經註定：詹姆斯走到哪裏，這些記錄就將抵達哪裏。
在以時間爲基礎的詹姆斯式記錄中，也不是沒有意外，意外同樣發生在生日前夜湖人大勝國王這一晚，老詹13中11，84.6%的命中率可以在排到生涯第3高，最高的那次發生在2013年，第2發生在2016年，都有些年頭了。看到這個記錄的時候我多少有點驚訝，因爲老詹打了1576場常規賽292場季後賽，直覺告訴我能超過這個命中率的應該不止2場。但數據統計並不同意我的直覺，就好像說我會覺得倫納德不是第一次拿到50分，但他偏偏就在老詹微摺疊的同一天達到了這次生涯里程碑。
這也許正是時間微妙之處。大多數人，到了四十歲之後，時間開始加速，蓋因不確定性正在急速減弱，確定性和可預見的未來開始增強。
杜甫曾經寫詩講人如何變老，說自己十五歲的時候，“健如黃犢走復來”，壯的像頭牛，還能“一日上樹能千回”，靈活的像只猴，年輕的時候，“走復來”和“能千回”看起來都是重複行爲，但每一次奔走往返和上上下下都有不同，老詹年輕的時候每一個新賽季，去的每一支新球隊，都有不同的期望，這就是不確定性的美妙之處。杜甫接着形容自己老了之後：“即今倏忽已五十，坐臥只多少行立”，肉體不再靈活多變之外，生活和靈魂也進入圍城，每天要麼是工作：“強將笑語供主人”，要麼是回家看到老婆和家徒四壁：“老妻睹我顏色同”，要麼是養兒育女，“癡兒不知父子禮，叫怒索飯啼門東”。總之老了之後與年輕時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形容的對象由“我自己”變成了“其他人”，而當你的生活真正由“其他人”組成的時候，你就很明確地失去了自己。
老詹並非凡人，至少凡人絕不敢給自己帶王冠，打完國王之後他說自己還在摩擦時間老人，很有自信的樣子，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已經是對的了，23年40歲了，你不能說這不是摩擦時間老人，你不能說這不是逆天，因爲當運動員生涯的時間跨度來到這個節點上，他就應該進入“坐臥只多少行立”的階段，他現在還能站在場上打出如今這個水準，哪怕是微摺疊，那也是背扣，而我等凡人，在摺疊背扣四個字裏一般只佔一個“背”字，天縱奇才如約基奇者也無可避免命運的捉弄，塞爾維亞中鋒百歲山一般的身軀，生涯出勤率極高，在2025年最後一場球，說倒就倒，沒有任何道理可言。至少我現在也已經完全不相信什麼每年花幾百萬保養身體，嚴格自律方能成功之類的童話故事了，我更願意相信這就是chosen one，這就是天佑，這就是極致的、無可複製的天賦。
但我猜老詹的時間同樣正在加速，只是他不會講，他上場打球，下下快攻，摺疊暴扣，慶祝的時候掛掛籃筐，裝作兒童模樣，我想這些都是打籃球的樂趣，但對於老詹而言是否新鮮，我持保留態度。對此德維恩-韋德講得很清楚：“勒布朗現在正沉浸在他的高爾夫模擬器世界裏呢。他不擔心球隊的事，他正忙着練習揮杆，想把高爾夫的杆數降下來。”聽起來相當耳熟的一種狀態，退二線但還沒退休的老幹部，終於在老年大學參悟了齊白石的篆刻刀法！
說過很多次了，我和老詹是同齡人，我的生日在年頭，老詹的生日在年尾。每年我吹滅蠟燭，喫一塊蛋糕和兩片豬頭肉，就是一年的開始，然後在網上看到湖人官博給老詹寫散文詩，我知道那就是今年的結束。2025年過得如此之快，既然因爲老詹生日寫下這些文字，最大的感觸可能還是這一年好像和詹姆斯沒什麼關係。
他沒有奪冠，他季後賽必過首輪的記錄也早已作古，不進季後賽都已經不再是新聞，他兒子也就這樣，他自己也就這樣，他再也折騰不出什麼水花來了，甚至球迷也開始離他遠去，全明星投票數量可能就是一個證據，已經沒有什麼太多人還在關心老詹和湖人了，我懷疑和詹姆斯有關的飯圈已經破碎了，包括那些相鄰的飯圈，譬如科比和庫裏的，都已經自然瓦解了，網上很少看到詹黑和科黑、庫黑之間的罵戰了，也許是因爲他們的球迷都已經老了，雖然還沒死，但也不會再像年輕時那樣衝鋒在前，“健如黃犢走復來”了，因爲他們大概也有自己的高爾夫模擬器和齊白石篆刻刀法要去研究，更大的可能，是他們也已經被領導、父母、老婆和孩子奪舍了自己的靈魂。
但我深入一想，其實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在另外一種可能裏，籃球世界依然激情澎湃，各路飯圈廝殺征伐樂此不疲，極端博主正在設法撩撥情緒從中牟利，我想這個世界顯著存在，否則牛津也不會將“憤怒誘餌”選作年度詞彙。那麼爲什麼我會認爲他們正在逐漸消失呢？有一種可能是我正在逐漸消失，不是球迷不關心詹姆斯和湖人了，而是我已經不太關心籃球了，我已經徹底轉型爲一個看起來根本不會成功的減肥博主了。
也許這纔是全部的真相。當我們試圖描述這一年來發生的一切時，我們總無法跳脫“我”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升沒升職，這一年不會一樣，我炒不炒股，這一年也不會一樣，我的孩子有沒有學會電磁原理並作對那些題目，這一年將顯著不同，一切“其他人”，都是“我”的“其他人”。就像我們看到大S、朱媛媛、許倬雲、古道爾、蔡瀾、許紹雄、楊振寧、何晴、悟空這些名字的時候，不同的年齡，感受大概不會相同，熱愛聽歌的人們，方大同、佩裏·巴蒙特和陳彼得，也會是三個不一樣的名字。
2025年如此，2026年大概也不會有什麼不同，以我極爲有限的認知，我對這個世界毫不重要，但我對我的世界，就是如此重要。希望你也能擁抱這種自信，自信這個不會更好，也不會更差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屬於你我可以支配的世界。在2025年最後一天，這大概就是我能送給你最好的祝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