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泥潭的哈登，姍姍來遲的共情
在豐田中心的最後8.7秒鐘，快船落後三分，沒有暫停。他們需要從底線發球，然後打出一次完美進攻。重擔似乎再一次落在了哈登的肩上，豐田中心的籃筐熟悉無比，就在不到30秒前，他在右側45度命中的那記三分，幫助快船追平比分，延續懸念。
巴圖姆在底線焦急地尋找隊友，但無人接應。底線裁判左手小臂有節奏地擺動着，時間在一秒鐘一秒鐘地消耗，而哈登正站在後場的三分線外背對籃筐，向隊友比劃着手勢。顯然，他想呼叫一個底線球戰術。但在那個瞬間無人響應。最終，巴圖姆忙中出錯，左腳踩線，葬送了快船最後一絲生機。
這短短的5秒鐘不過是快船這個混亂賽季的一個小小注腳，卻在賽後爲哈登引來了無數口誅筆伐。批評的矛頭再次指向哈登的職業精神和態度，批評其“作爲控衛不主動接球”，甚至是“不在乎球隊輸贏”。
公允地說，在那一刻，我們可以解釋這一切。作爲場上大腦，哈登在最短的時間內製定出了一個並不複雜的可行戰術。這個戰術他們不久前還曾在波士頓用過——當時博格丹去接應底線球發球，與此同時祖巴茨爲另一側的哈登做了一個紮實的掩護，哈登斜插過半場，接到博格丹傳球，運球急停命中三分。但這一次，或許是交流得太晚，或許是祖巴茨和博格丹被嘈雜的環境所幹擾，或許是火箭隊的防守球員干擾得夠好，反正這個戰術沒有執行出來。這個問題很難用單純的對錯來解釋，孰是孰非，見仁見智。
在那一瞬間，每個環節都可能出問題，但最後被放到火上烤的還是哈登。
底線球這5秒裏發生的事，就是哈登整個職業生涯所面對的情況。當哈登的球隊輸球時，你總會先質疑哈登。這種批評在哈登職業生涯已經屢見不鮮，年輕時他曾因流連夜店而飽受非議，他在防守端的態度一直爲人詬病。哪怕是MVP加身，卻因爲無法帶隊取得突破，他的打法、職業態度甚至進取心都一直被人質疑。
他總是被誤解，或者到最後，人們樂於去誤解他。所有人都想看到他像喬丹或者科比那樣推開防守人，拿球從後場推進，然後扔出一記高難度三分。但我們都知道，哈登不是那樣的運動員。從他還在火箭的時候就不是。
自2021年離開後，這是哈登第七次回到休斯頓，他感受到了更多的不同。這一次，對面多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其中有交情甚篤的凱文·杜蘭特，二人如今皆是鬢已星星也。另一位老熟人則是克林特·卡佩拉，他成長於哈登的羽翼庇護之下，他們曾一同將火箭帶到了過去20年的最高峯。現在，杜蘭特已不是每場必須出戰37分鐘，累死累活拿下30+的頭牌；卡佩拉也僅僅是申京、亞當斯身後的第三中鋒，火箭隊的年輕人們已經成長起來，成爲這座城市的寵兒。
在談起火箭重建的成功時，哈登真誠地說道：“這真是太棒了，你知道申京、阿門還有小賈巴里，他們的成長令人矚目。再加上杜蘭特的加入，他們是一支很棒的球隊。”
火箭很棒，所有人也都知道他們缺少一名控球后衛，很多人把目光投向了在快船不得志的哈登，但我們也都知道一個不容爭辯的事實——在烏度卡強調防守和籃板球拼搶的體系裏，基本不會有哈登的位置。
哈登不適合火箭，但這不代表他已經完全老態龍鍾。半個月前，哈登還在夏洛特豪取55分。這讓他的50+場次追平了科比·布萊恩特，並列歷史第三位。那是一場有着濃重哈登個人烙印的比賽，16投10中的三分球，兩次3+1，不斷地衝擊籃筐或者後撤步出手。進入生涯第17年的哈登看上去依舊如常，他的油箱還未枯竭。
一週前對陣森林狼的比賽中，36歲的哈登超越卡梅隆·安東尼，登上聯盟歷史得分榜前10。在這份榜單中，哈登的排名或許還會繼續上升，但快船的境地看起來不會有絲毫好轉。他們現在排在西部倒數第二，僅好於4勝21負的鵜鶘，和打法混亂、已經公開宣佈要重建的薩克拉門託國王戰績完全相同。
快船已經爛透了。他們在夏天毫無顧忌地放走了上賽季的股肱之臣諾曼·鮑威爾，後者在11月重返Intuit Dome球館的比賽中，用一場高效的10投21分幫助熱火帶走勝利；用來填補鮑威爾空缺的比爾淪爲了另一個笑柄，他以37.5%的命中率場均交出8.2分，僅僅6場比賽後便賽季報銷；賽季開始前，萊昂納德的虛假代言合同事件沸沸揚揚，本賽季他的玻璃體質也沒有太大好轉，已經缺席了25場比賽中的10場，交易價值漸漸向錫安、莫蘭特看齊；再之後，克里斯·保羅的離隊事件如一柄剖開腐朽肉體的手術刀，將這支球隊不堪的內裏和混亂的羅生門曝光於外。
糟糕的管理層，分裂的更衣室，未來寥寥無幾的選秀權，如果說洛杉磯快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泥潭，那麼哈登則是其中唯一的清流。在本賽季快船贏下的6場比賽中，哈登場均32.8分6.5籃板10.2助攻1.7搶斷，總正負值爲91。他試着用各種方式帶領球隊走出困境，其中既有55分這樣昨日重現的個人表演，也有41分14籃板11助攻的全能表現，但結果看來完全是杯水車薪。
“我一直在努力尋找贏球的方法，最近情況不太理想，但我會繼續努力，繼續尋找取勝之道，每晚都是如此。”哈登說。遺憾的是，這支球隊已經病入骨髓，就算扁鵲在世，也得長嘆一聲“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
離開火箭之後，哈登陷入了一個怪圈。他主動放棄球隊老大的位置，謀求與其他球星聯手。在籃網，他與杜蘭特、歐文組成三巨頭；在費城，他樂於輔佐恩比德，提攜馬克西；在快船，他希望自己是萊昂納德和喬治身後的第三攻擊手。可造化弄人，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最終他又不得不操起老本行，成爲了每支球隊的持球大核。這種打法既成就了巔峯的他，也限制了他的職業生涯。
這樣的矛盾感始終貫穿在哈登17年的職業生涯裏——他是“魔球理論”的受益者，但極致的功利主義打法令他譭譽參半；他是球場外的浪蕩子，即便最耀眼的數據也改變不了世界對他的印象；他是MVP，卻未獲得過MVP的尊重，哪怕是在最鼎盛時期，也要面對“最好的個人＜最好的團隊“這樣的論調；他是常規賽的王者，卻是季後賽的軟蛋；他是得分王，助攻王，當他決心做到更多，繼而成爲MVP時，他的球隊始終無緣冠軍；他在36歲進入得分榜前10的時候，他的球隊卻淪爲西部墊底；他是火箭球迷口中的”遊子“，卻從不是他們心中的天命人；他在休斯頓度過了23歲到30歲的人生巔峯期，卻不及狄龍·布魯克斯過去兩年得到更多的認可……
如今的哈登不得不在快船重複着自己十年前的打法，他是球隊唯一能正常產出的球員。萊昂納德時常缺陣，狀態難保穩定，甚至無法在與阿龍·霍樂迪的一對一中佔據優勢；祖巴茨只能扮演卡佩拉的角色，掩護喫餅，二次進攻；克里斯·鄧恩和科林斯空有天賦，技巧生澀，難堪大任；替補席上博格達諾維奇、洛佩茲、巴圖姆盡皆老邁，防守端漏洞百出；唯一正常的幫手小德里克·瓊斯正受困傷病，這條快船殘破無比。
哈登只有竭盡全力，有時高效，有時低迷，有時平平無奇。他已經不再扣籃，也失去了健康雙腿帶來的爆發力，由於起跳高度的下降，他的投籃動作開始前傾。大多時候，他無法在熟悉的一對一中擊敗防守者。但他卻收穫了比26歲時更多的讚譽。
就在休斯頓這場並不輕鬆的比賽裏，奧科吉開場便纏鬥消耗哈登，小賈巴里、阿門這些火箭新星們在對上這位老前輩時，也如同打了雞血般亢奮。他們不斷地上身體對抗，試圖打亂哈登的節奏，造成失誤。一旦哈登嘗試突破，申京和亞當斯也會堅決地大延誤或夾擊他。這是烏度卡賽前便明確的防守策略，掩護後同樣不能鬆懈對哈登的防守，同時還要避免犯規，爲此可以放掉鄧恩、科林斯那些不靠譜的射手。
“面對哈登，我們要保持防守紀律，他場均罰球9次，這是他獲得休息和進入比賽節奏的方式，所以這是我們在防守端強調的重點。”烏度卡說道。
對於哈登，這樣的比賽並不稀奇。他已經遇到過無數次這樣的場面，年輕人們試圖在老傢伙們面前證明自己，詹庫杜們每天晚上都會遇到同樣的事情。面對這樣的對手，哈登敏銳地減少控球時間，他穿針引線，利用火箭對自己的夾擊，不斷送上助攻，幫助球隊和年輕的火箭周旋。
那個可以頂着各路防守，場均37分鐘拿下36分的哈登早已遠去。現在的他必須學着如何分配體能，減少單挑，以有用之身挺進球隊的決勝時刻。但是在某些回合電光火石的一瞬，你能發現他對比賽的理解和掌控仍是大師級別。他清楚球場上每個隊友的位置，他能看破對手的防守思路，他會在正確的時間地點做出正確的判斷，甚至細到傳球手法，皮球如何旋轉，是擊地還是手遞手，哈登都有講究。這些崢嶸偶露的時刻，會讓你意識到這曾經是一位多麼恐怖的球員。
但他終究老了。
比賽結束，哈登交出了平淡的22分3籃板7助攻3搶斷。最後一攻失誤，球隊沒能走出連敗，他也沒有拯救比賽。哈登與老朋友們擁抱告別，四天之後，在洛杉磯還有下一場比賽在等着他們。盡人事，聽天命，或許是哈登現在的心態。他不知道何時能走出這篇泥潭，但無論前方看起來如何昏暗，前進的步伐如何沉重，他還是咬着牙在一步一步向前走。
“他是那種從不缺席比賽的人，以前我並不太瞭解他的職業精神，如今我親眼目睹了他日復一日的付出，以及如何帶領隊友。他教年輕人怎麼打擋拆，怎麼跑位，教祖巴茨在什麼角度怎麼設掩護，這些都是他每天在做的事情。”快船主教練泰倫·盧是這麼說的。
說的話會說謊，但給的錢不會。今年夏天，哈登與快船重新簽下一份兩年8150萬美元合同。快船籃球運營總裁勞倫斯·弗蘭克直言：“他是我們的頭號資產。”
人們總是期待着付出便有回報，結果發現事情常常並不圓滿。時間很快，歲月蹉跎，36歲的哈登進入了生涯的第17年。他的心境早已趨近平和，年輕時所追求的圓滿，或者說爲那鏡花水月般的圓滿所付出的努力，盡皆往矣。但若想定義哈登的職業生涯，僅看榮譽和數據無疑是片面的。那些他拼盡全力卻沒有完成的事情，才更能定義詹姆斯·哈登是一個怎樣的人。
豐田中心的燈光漸漸暗下，哈登的身影隱入球員通道，身後是西部倒數第二的冰冷排名，身前是未知的休斯頓夜色。那記未能執行的底線戰術，像極了他 17 年生涯的隱喻——他總是用自己的聰慧大腦試圖串聯起一場完美的“劇本”，卻屢屢被現實的混亂打斷。
他曾是魔球時代的氣運之子，如今卻是泥潭裏最後的掌舵人；曾被質疑是“數據刷子”，如今卻在教年輕人如何擋拆、如何跑位；曾渴望用冠軍爲生涯加冕，如今卻在 “盡人事、聽天命” 的堅守中，活出了另一種模樣。得分榜前十的里程碑、55 分的夢迴巔峯，這些榮光同樣無法抵消他所承受的誤解與非議，只能讓他在如今快船的爛攤子裏聊以自慰。但在這樣的環境裏，人們卻前所未有地理解了哈登、共情了哈登。這種共情來得晚了些，但總比不來好。
我相信，最終定義哈登的職業生涯的，不是那些榮譽，那些數據，那些獎盃。那些他拼盡全力但沒能完成的事情同樣是他職業生涯中相當重要的一部分。或許世上本就沒有完美的戰術，只有不肯停下的腳步。獎盃終會蒙塵，但那些在質疑中堅守、在泥潭中前行的勇氣，終將成爲比冠軍更恆久的勳章。當洛杉磯的晨光再次照亮訓練場，36歲的哈登仍會拾起籃球。
彷彿他從未被命運的玩弄擊垮過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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