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輸給中國到登頂歐洲,德國男籃怎麼做到的
2008年8月16日,北京奧運會五棵松體育館內,終場哨聲響起的瞬間,姚明緊握拳頭怒吼的姿態與德克·諾維茨基落寞的背影形成了鮮明對比。59比55,中國男籃成功在小組賽淘汰德國,挺進奧運會八強。當時的人們津津樂道於姚明對卡曼的統治,易建聯鎖定勝局的關鍵中投,絲毫不會意識到,在未來20年裏,那是中國男籃的高峯,也是德國男籃的低谷。
彼時的德國男籃正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誰會想到,他們如今竟能在三年裏先後捧起世界盃和歐錦賽的冠軍獎盃?在這17年裏,他們究竟做對了哪些事情,才得以讓積貧積弱的德國男籃煥然一新,成爲自保羅·加索爾的西班牙之後,在歐洲籃球界最強勁的那股旋風?
現在回頭看,德國在2008年的失利並非偶然。當時的德國隊完全依賴諾維茨基的個人能力,這位NBA巨星曾帶隊拿下2002年的世錦賽銅牌和2005年的歐錦賽銀牌,但他無法立竿見影地改變德國籃球的貧瘠土壤:在德國,足球是毫無爭議的第一運動,可能也是第二運動和第三運動。籃球是第四運動嗎?也不一定,它需要先和手球、網球和冰球競爭。
在苗子少的同時,德國籃球聯賽也沒好好培養他們。在90年代末到20世紀初的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因爲對外援名額沒有限制,德甲強隊中德國本地球員很難得到表現機會,有一個賽季甚至出現了整個德甲只有兩名德國球員場均得分上兩位數、八名德國球員上場時間超過20分鐘的景象。
聯賽層面的短視行爲加劇了人才危機。德國青少年本來接觸籃球的人就少,難以打上本土聯賽更讓大部分孩子從一開始就把職業籃球視作一條走不動的路。結果就是德國男籃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裏幾乎失去了一整代新血。對比西班牙“黃金一代”的持續輝煌和法國依託於移民和美國訓練營培養體系的蓬勃發展,德國籃球的落後是全方位的。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一切都發生了變化——首先是從傳播與興趣開始的。
2011年NBA總決賽第六場還剩18.8秒時,達拉斯獨行俠已經鎖定冠軍。諾維茨基在邁阿密美航球館高舉拳頭,這一舉動象徵性地爲德國年輕人們點燃了除了足球之外的另一類方向。有無數德國孩子視他爲偶像,走上了籃球道路。他們當中的大多數最終沒辦法和德克同場競技,但他們都記得,德克是他們愛上籃球的重要原因之一。
諾維茨基當晚砍下21分,其中末節獨得10分,這一幕深深烙印在了熬夜看球的9歲弗朗茨·瓦格納和14歲莫里茨·瓦格納心中,如今這對兄弟已經共同效力於奧蘭多魔術隊。很多人相信小瓦格納會在未來成爲NBA的全明星球員。
他們的父親是著名德國拳擊手阿克塞爾·舒爾茨,他身高1米91,拿過1989年莫斯科世錦賽的銅牌和1989年雅典歐錦賽的銀牌。按傳統來說,他的兒子應該在選擇體育道路時優先選擇拳擊或者足球,但因爲諾維茨基,瓦格納兄弟堅決地選擇了籃球。
小瓦格納如是描述諾維茨基對他的影響:“他讓我相信德國人也有機會實現打NBA的夢想。他不光是得分和贏球,我們還喜歡他實現勝利的方式。他始終保持謙遜,從未忘記成就自己的初心,這正是德國人最能共鳴之處。他就是我們德國孩子心目裏的邁克爾·喬丹。”
大瓦格納作爲經歷者也如是說道:“在德國本來沒人看籃球比賽,但諾維茨基突破了這種界限,爲年輕球員打開了大門。他讓這項運動有了響亮的名號,這種影響至今仍在延續。在德國,只要人們聽到他的名字,就知道這是我們最偉大的籃球運動員,要知道,這在籃球非主流的國家實屬罕見。”
馬克西·克萊伯與諾維茨基同爲德國維爾茨堡人,少年時代曾將這位老鄉奉爲偶像。當諾維茨基2011年回到德國慶祝NBA總冠軍時,克萊伯就混在人羣中歡呼,目睹這位總決賽MVP站在陽臺上高唱《We Are The Champions》。
丹尼爾·泰斯出生於德國薩爾茨吉特,從小到大都只踢足球,直到15歲纔開始接觸籃球,契機是那年諾維茨基拿下了他的第一個常規賽MVP。
諾維茨基以不同形式影響了整整一代德國孩子。他們當中有些也跟隨德克的腳步在NBA打拼,有些是本國聯賽豪門的大腿,有些走出國門,爲西班牙、希臘、立陶宛的諸多歐洲勁旅效力。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是的,如今這支可以被稱作“黃金一代”的德國男籃中,幾乎所有人都曾是諾維茨基的球迷。
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德國籃球的惡性循環還是在2015年達到了谷底,他們在那年的歐錦賽上創下了歷史最差的第18名成績。諾維茨基也在那屆比賽後正式退出了國家隊,但真正的轉機也是那年到來的。
此時的德國社會也正經歷着變革。其實早在2000年,德國新國籍法就承認了雙重國籍,簡化了外國人入籍的手續。2015年難民危機爆發後,默克爾政府更是宣佈“無上限”接納難民,數以百萬計的中東和北非移民湧入了德國。這一政策在體育領域產生的深遠影響在當時或許還尚未顯現,但一位名叫丹尼斯·施羅德的黑人少年在那時已經開始嶄露頭角。他的父親是德國人,母親來自岡比亞,他也成爲了德國籃球多元文化融合的先驅。
在我們今年看到的這支德國隊裏,有接近一般人身上都有着民族融合的烙印。毛多·洛的父親是塞內加爾人,邦加的雙親來自於剛果民主共和國,達·席爾瓦兄弟的父親是巴西人。他們都爲德國隊帶來了與此前截然不同的因子。日耳曼人的球隊總是留給大家高大、紮實、精準、有紀律性的印象,也總是在速度和靈活性上力有不逮。但當他們注入來自天南海北的不同血脈之後,德國隊也成爲了世界籃壇中爲數不多的“六邊形戰士”。
當施羅德賽後和穿着哥哥球衣的小瓦格納共同慶祝勝利,站在字母哥和申京的身邊領取賽會最佳陣容時,我們更能看到這支球隊的神奇之處:紮實的日耳曼人構築了球隊的基石,諾維茨基給他們傳承下來的不僅有熱愛,也有足尺寸、有能投射的長人。邦加這樣的黑人領防員有着出色的運動能力和臂展,能從1防到5,堪稱FIBA世界裏的填空大師。達·席爾瓦可以和土耳其的奧斯曼尼並稱本屆歐錦賽最棒的射手。施羅德和毛多·洛爲球隊帶來了變奏的可能性。首發實力強勁,替補深度可觀。倘若大瓦格納從傷病中歸來,這將是一支沒有弱點的球隊。
有了苗子,還得有土壤。想要知道這些德國年輕球員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咱們還是得回看到2008年。
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失利之後,德國籃協對聯賽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推出了全新的“6+6規則”,即德甲球隊的12人名單中至少包含6名德國本土球員。這項規則的細則中還規定,德國乙級聯賽每支球隊在場上必須確保至少有兩名德國球員。
因爲需要本土球員上場,德甲俱樂部被迫加大了青訓投入,更多年輕球員也獲得了寶貴的比賽機會。因爲這種“本土球員”包括了本隊青訓球員,甚至有外國青年球員專程赴德,在德國俱樂部青訓體系裏打球,這樣既能通過更完善的訓練提升球技,也能拿到一個“本土培養球員”的名分。
在被老鷹選中之前,施羅德已經作爲布倫瑞克幻影的後衛拿到了德甲年度新人;泰斯在去NBA之前就是德甲最佳防守球員;瓦格納兄弟當過阿爾巴柏林的核心……幾乎所有德國球星都有在德甲嶄露頭角的階段,除了特里斯坦·達·席爾瓦,但在去科羅拉多大學打NCAA之前,他也打過一些德國當地的學校比賽和地區聯賽。無數新人從不同層級的本土聯賽中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可以說,“6+6規則”徹底重塑了德國籃球的人才培養生態。
從2008年那支單純依賴巨星的球隊,到2025年這支融合多元文化、體系完備的冠軍之師,德國男籃的涅槃之路,恰是一部微縮的社會變革史。當精神傳承跨越代際形成文化認同,移民帶來的人才紅利轉化爲競技優勢,政策的革新再激發體系活力,本就坐擁歐洲最棒的經濟基礎和第二多人口的德國男籃,終於成爲了我們難以望其項背的超級怪物。
2023年國際籃聯世界盃決賽在德國創下了463萬實時觀衆的收視紀錄,本屆歐錦賽決賽的數據還沒出來,但我相信收看量只會更多。隨着整個體系良性運轉,這支球隊一定會把目標定得比歐錦賽和世界盃更高,劍指那黃金一代的西班牙也沒能企及的獎項。
3年後在洛杉磯,不再有詹庫杜的美國隊會因他們而顫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