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父親眼中的父子同臺
7年了。你知道這7年來湖人球迷每個賽季第1天是怎麼過的嗎？他們已經連續7年沒有贏過賽季首戰了，今年終於贏了。
贏了就好。大家都很高興，發揮相當殘暴的濃眉終於登上了玄武門，他深情地宣佈：“很好，勒布朗終於在抵達里程碑的比賽裏贏球了。”
濃眉說的“里程碑”，可能是指詹姆斯終於超越科比成爲NBA歷史第一鐵王，投進了14844個，投丟了14485個。當然也可能是指“父子同臺”，NBA歷史77年，沒有一名巨星能夠實現這個目標，喬丹沒有，伯德沒有，賈巴爾沒有，魔術師甚至都不想涉足這個話題。事實上，不用刻意強調巨星，NBA歷史上就沒有父子同臺的，現在有了。
直到比賽開始前一刻他們還在矜持。賽前湖人新帥雷迪克說“詹姆斯和布朗尼一起上場的計劃還沒有最終確定”，詹姆斯則說“我不着急”。
“不管何時，這事兒總會發生的。”
比賽打到第二節還剩4分鐘，湖人領先16分，詹姆斯和布朗尼同時在場邊換衣服準備登場，二位風輕雲淡目視前方，眼神飄忽不定卻絕不交錯，彷彿警察和他的線人在公開場合相遇一般力求冷靜與自然。但“父子同臺”是一場事先宣揚了差不多4年的大戲，所有人都在等待這一刻，除非出現什麼人力無法抗拒的意外，所有人都明白這一刻會在2024-25賽季第一場比賽中發生，而不是詹姆斯所謂的“不管何時”，也不會是雷迪克的“沒有最終確定」。
當所有人都知道結局的時候，兩名主演初舞臺的力求職業就顯得表演痕跡過重，他們的面如平湖下面盡是洶湧的刻意。歡呼的觀衆、大笑的隊友和第一排端坐而微笑着的布朗尼老媽、老弟和老妹揭示了真相：期待已久了，終於實現了。
但無論觀衆做好何等準備，親眼看到這一幕發生還是會感受震撼，譬如濃眉說自己不寒而慄，貓三則強烈感覺會有人找。
賽後雷迪克講了半句實話：“我和詹姆斯父子多次討論，看看他們更希望以什麼方式同臺。我們達成一致，希望這件事能夠自然地發生在比賽的flow中。”詹姆斯也說了：“我們不是來作秀的。父子同臺不是我倆的私事，而應該符合球隊的需要。”
確實，當球隊打出一波29比12的flow領先到16分時，他們就需要“父子同臺”上演；2分41秒後，湖人被對手打出一波2比7，他們就需要“父子同臺”落幕。在這短短的2分41秒內，老爹給兒子傳了一個球，兒子三分打鐵，兒子在回合最後5秒把鍋甩還給老爹，老爹同樣打鐵，全場比賽結束後一看數據統計，兒子正負值-5，老爹-6。
賽後沒太多人提這些小事，主要原因還是球隊贏了。詹姆斯說自己永遠都不會忘記和兒子共同登場的這一刻，“對於一個父親來說，這意味着一切……我仍在工作，而且最終能夠和兒子一起工作，我認爲這是一個父親所能期望的最偉大的事情之一。”
前段時間潘志立就已經寫過“父子同臺”，殳海哥哥問我能不能再出新番，其實也不是不行，畢竟小潘的角度主要是暗戳戳表達兒子不過是老子傳奇故事的一個註腳。他說的有道理，但比較含糊。可能是因爲小潘還年輕，跟我在家庭裏的主要角色不太一樣，他是兒子，我是爸爸，所以視角確會有所不同。做兒子的時候會覺得兒子太難了，做爸爸的時候就會覺得爸爸更難，難的多，兒子抽菸被全網通報確實很難，但能難得過爸爸穿女僕裝嗎？
站在爸爸的立場上，我相信老詹確實動了真感情，因爲一切並非表面上看起來那般理所應當。35歲之前，老詹四處冊封“年輕的國王”，卻未必受到廣泛的歡迎，甚至因此永遠失去了其中一個“年輕的國王”。剛到湖人的時候，年輕的英格拉姆深諳詹姆斯逆鱗所在，張嘴就是“老詹爲人和善就像兄長但絕無爹味”，談吐非常地人情練達。
2020年拿到冠軍之後，36歲的詹姆斯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不必冊封，因爲他的親兒子已經長大了。於是他在38歲的時候宣佈“最後一年會和兒子一起打球」，他說自己已經實現了籃球場上所有的目標，接下來的一切都是爲了實現“生活的目標”。“爲兒子轉學”、“進軍好萊塢”也許是最初的目標，慢慢的，“和兒子一起打球”也開始成爲觸手可及的目標，而現在看來，這個“兒子”甚至可以不止於布朗尼。
有時候你得承認這確實會成爲一個男人的追求，而且會是他心目中“最偉大的事情之一”。我曾經聽過一個播客，講非法人工授精。說這世上有一堆高學歷高收入男性，到處找不孕不育的夫妻表示願意免費授精，至於這個授精的方式，可以是直接交媾，也可以用間接傳遞的方式進行。一般人看到這種故事，研究這些高知男的動機，都覺得無非是要騙炮，但深入一研究才發現，這幫人的目的可能還真的更多是爲了“傳播基因」。這可能是某些男性的天然生殖訴求，就是非但我要證明自己足夠牛逼，我還要證明我的牛逼可以傳承，無論以何種方式。
籃球場上也有隱性的類似案例，“禪師”菲爾·傑克遜去尼克斯當總裁那段時間，挑選主教練，一大條件就是這個主教練必須執行“三角進攻”。從伍德森到費舍爾，三角進攻快把尼克斯玩死了，最後聘到爵士出身的霍納塞克，那是一輩子在斯隆擋拆和UCLA體系中打滾的人物，上任頭一句話還得是：“我和菲爾交流時表示我已經在研究一些利用三角進攻可以使用的戰術。他告訴我沒錯，你可以在三角進攻的基礎上使用任何戰術。”
你不能說霍納塞克過於諂媚，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你只能說禪師傳承基因的慾望實在過於強烈，霍帥只是被強暴的另一個打工仔而已。而當權力足夠高壓，它甚至都無需動用暴力手段，只需一些暗示或者凝視，就足以讓被權力覆蓋的人們自我催眠，主動認同一切發生皆爲傳承有序，極爲合理。
而老詹偉大的目標能夠實現最重要的現實基礎，是老詹他真的足夠持久，也就是他說的“我仍在工作”。
也許這就是普通人對“父子同臺”難以共情，只當看戲的底層原因。作爲老詹的同齡人，我們真的不是很在乎這個，畢竟我們坐擁延遲退休，我們的孩子工作的時候，我們多半還在工作，除非我們兩個人裏有一個或者兩個找不到工作。至於是不是在一個單位工作，或者是否真的需要在一個單位工作，大體上還要看“我”仍在幹什麼工作，又是以什麼樣的姿勢和狀態在工作。簡單來說，老詹或者某些人的“我仍在工作”和鍋爐工的“我仍在工作”，大概不會是同一種“仍在工作”。
北島的父親曾經說過“人生就是個接送”。我聽到這句話後，就不奇怪他的兒子能當個牛逼詩人，但後來仔細研究了下他父親的生平，我就更明白他兒子確實能靠當個牛逼詩人就好好的活着。
詹姆斯和布朗尼“父子同臺”的故事同樣如此。在這個近乎完美的故事的光滑鏡面種，我們仍然只能看到溫情、美好與快樂，我們聽着詹姆斯敘述兒子出生對自己的觸動，描繪兒子成長過程對自己的激勵，坦承兒子進入聯盟給自己的感動，而布朗尼回應的同樣是“永遠無法忘懷的感激”，剛好過10歲生日的小女兒在場下笑顏如花。一切都太好啦，好到令我不得不反思是否自己生活不如意心裏太陰暗。
這個故事讀起來就很像一個春晚講述親子關係的小品，永遠以父母孩子一起包餃砸結尾。然而我們都很清楚，沒有蠅營狗苟、沒有自私自利，絕對純淨的生活，始終是單薄紙面上讀者文摘裏春晚小品中的二維生活。三維的生活可能確實存在這種面向，但一個足夠犀利的故事，應該敢於將觸角伸向另外一些不算少數的可能存在，讓人們看過之後如臨其境，如有慼慼。
我以前在網上發出過類似評論，那時候我剛當父親沒多久，以爲自己很有洞察力，而他們都太裝了太膚淺了。後來終於有明白人給我留言，很簡單的一句，卻好似醍醐灌頂：“試圖在娛樂中尋找真相和意義，無異於緣木求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