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怎麼改編,才能算不亂編呢?
今天是2024年9月2號,距離《黑神話:悟空》上線已經過去了12天。
作爲一個關注這部作品在不同社交平臺上輿論的人,我很難相信才過了這麼短時間。因爲一般來說,在短短12天裏,一部剛發佈的、內容有40+小時的遊戲不應該在網絡上風評來回反轉三四回。由此可見,《黑神話:悟空》確實是一部現象級的遊戲,以至於吸引到了很多本來並不在他們計劃受衆範圍內人羣的評論。
我司老闆就是其中的一員。在我通關這遊戲的前一天,敝司爲了慶祝任冉同志的喬遷之喜去他家聚了個餐。老闆在飯局上感慨道,他知道最近有個西遊遊戲很火,但到了他這個年紀,兒女雙全,已經再也不可能花這麼多時間在一款遊戲上了。
我司CTO賈夢言在這個時候挺身而出告訴老闆,咱們已經不該這麼看待遊戲了,時至今日,遊戲已經是一種生活方式。遊戲作爲第九藝術,你打一部遊戲,本質上和讀一本書、看一場電影性質是一樣的。老楊聽了之後若有所思。
事實如此。幾百年前,人們說下圍棋是“野狐禪”,容易讓人玩物喪志;幾十年前,武俠和言情小說也是洪水猛獸,家長們避之不及;十幾年前,電子遊戲還是“電子海洛因”,沾了就應該去接受電療“戒網癮”。但現在已經不是那個時代了,除了個別堅持不接受新生事物,認爲“一切遊戲都是壞遊戲”的固執者之外,大多數人還是坦然地接受了它。否則《黑神話:悟空》也不會有這麼多受衆。
官方對遊戲的態度倒是一直很曖昧,一方面不再像多年前那樣動輒頒佈遊戲機禁令,也不再在官方媒體上長篇累牘地報道遊戲對青少年的危害,另一方面也很少大力做正面的宣傳——不過對於從我們那個時代過來的遊戲玩家來說,這就算很友善的態度了。
其實真正玩遊戲的朋友們都知道,還在堅持玩遊戲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打遊戲能獲得正反饋的過程實在太慢了,因爲遊戲還要大家親自玩,多少也顯得有點太累了。這個年代裏大家更喜歡刷刷短視頻,動動手指就能獲得更短平快的快樂。不過這就是另一個話題了。
我知道老楊年輕的時候也玩過遊戲,他會跟我們聊他玩小霸王上的魂鬥羅和超級瑪麗,玩光榮公司的三國遊戲,還用一臺老筆記本玩過很長時間的足球經理。他現在也還是會偶爾玩一玩遊戲,有段時間他熱衷於在公司的NS上打一個叫《馬里奧&索尼克 at 2020東京奧運》的遊戲,只踢足球,用靈動飄逸的馬里奧大戰任冉一力降十會的森喜剛,那場面堪比梅西大戰C羅。
在我剛來公司的時候,我司還舉辦過內部FIFA大賽,但在我用武漢卓爾(是的,那時候還是卓爾)擊敗老闆的拜仁慕尼黑全勝奪冠之後這項比賽就再也沒有舉辦過了,也沒有人再提起這茬兒。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隱隱覺得我對這項比賽的消失負有某種不可推卸的責任。
是的,我遊戲玩得還行。作爲一名90後,在我從小到大成長的過程中,電子遊戲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我記得我在DOS系統底下玩95版本的《仙劍奇俠傳》和《炎龍騎士團》,用剛換windows XP的電腦打《趙雲傳》和《刀劍封魔錄》。我記得我爲了在Gameboy上打《口袋妖怪:黃》和《超級機器人大戰》,把大部分的零花錢都拿去買了電池。
在我初高中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是武漢江漢區燕馬巷小區PS2店的傳奇人物,因爲我的《實況足球8》和《NBA LIVE 04》實力強勁,時常激起同街區高手的好勝心,願意以中飯爲賭注與我大戰一場。上大學之後我有段時間沉迷dota,一度打到了11平臺天梯的1900分,再往上一點就能夠到打職業的標準。我加入灌籃的時候把筆名起成了“渡鴉”,是因爲那是我當時玩《星際爭霸2》時最喜歡用的單位。
遊戲和書籍、電影、電視劇這些載體最大的不同,在於遊戲給你的代入感。好的遊戲能讓你在玩遊戲的同時沉浸在氣氛裏,相信遊戲中的主角就是你自己,你有機會經歷它的人生,感受它的喜怒哀樂,這種獨特的代入感是其他介質難以比擬的。
在遊戲發售的7天裏,我花40小時打通了《黑神話:悟空的》一週目。在遊玩的過程中,我獲得了在之前玩的任何遊戲中都難以獲得的、獨一無二的快樂。即便這個遊戲有着這樣那樣的缺點(包括但不限於地圖設計經驗不足、爲了美術性犧牲了一定遊戲性、大體型boss的hitbox貨不對板、戰鬥系統較爲單一等等),但反過來說,它能帶給人的代入感也是無與倫比的。
這種代入感並不僅限於在我和boss對抗的時候,也在於我翻找打過的每個小怪、每個頭目的背景故事(遊戲裏叫影神圖)的時候,在於感受到遊戲中精巧的美術設計的時候,在於在打強敵失敗之後重新制定戰勝他的戰術的時候,在於每一次我被章節裏的過場動畫打動的時候。當然,也在於在整個故事的最後,我真的成爲了孫悟空。
而我沒想到的是,這也成了這個故事被攻擊得最多的地方。
這部遊戲在Steam平臺上有64萬評論,其中有95%是好評。在我遊玩遊戲的Wegame平臺上,截至昨晚有44807名玩家進行了通關留言,我隨機抽選了10個留言,沒有一個留言是負面的。由此可見,絕大多數真正完整體驗了這個遊戲的玩家都對它讚不絕口。
但就我從社交網絡和論壇上看到的反饋而言,支持和反對的聲音幾乎近半。其中最常見的高贊指責都是就劇情來說事的,比如遊戲劇情“指邪爲正、顛倒黑白”,醜化了天庭和西方諸佛,比如孫悟空“人設崩塌”,屬於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褻瀆”。
說到這裏,我就不得不和大家掰扯掰扯兩句了。批評者說作品沒有尊重原著,但大家真的知道原著《西遊記》是怎麼來的嗎?
西遊的故事一開始源於一本由玄奘法師口述、弟子辯機的《大唐西域記》,隨着時間的推移,玄奘的取經故事在社會上越傳越神,逐漸融入了許多神話元素。到了南宋時期,《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將玄奘取經的故事改編爲民間說書的底本,在這部作品裏首次出現了猴行者的形象。他是“花果山紫雲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化身爲白衣秀士來護送三藏。到了元代,出現了更加完整生動的《西遊記平話》,其主要情節與後來的《西遊記》已非常接近。然後到明代,吳承恩把前人創作的西遊記故事歸納、總結、改寫成書,創作出了《西遊記》這本奇書。
在不同的年代裏,西遊的改編故事通過說書、小說、皮影戲傳承了下來。它的載體一直都在變化,故事也因不同的時代在進行調整。上美的1964版動畫《大鬧天宮》修改了劇情,孫悟空在大鬧天宮之後並未被佛祖鎮壓,而是回到花果山繼續當美猴王。1986版《西遊記》電視劇更是讓唐僧對女兒國國王動了凡心,這一改編讓唐僧的形象更爲立體,成就了一代經典。總結下來,可以說是每朝每代,西遊的故事都能講出不一樣的味道,對西遊的改編都會符合時代的需求。怎麼唯獨到我們這個當下,宣傳稱“改編自《西遊記》”而劇情和原作有出入就成了罪證呢?
大家當然可以“不喜歡”某種改編,但因爲改編作品“和原著不一樣”而說他的劇情“不對”就完全是另一碼事。文藝作品只有“好”與“不好”,沒有“對”和“不對”。《三國演義》改編了《三國志》,它是對的嗎?如果它是對的,那《三國無雙》也改編了《三國演義》,它就是錯的嗎?這中間的尺度該如何把控呢,怎麼改編才能不算亂編呢?總不能像很多網友那樣,“我小時候看到、聽到的、玩到的都是世間的真理和偉大的傑作,現在新出的和它不一樣的就是對原作的褻瀆”這麼粗暴吧?
西遊記本身流傳至今的歷史就是在不同年代裏經歷了不同的創作而流傳至今,而其中沒有一種創作的方式叫“照搬”。如果不在講故事的時候加入自己的解讀,做出符合時代、符合載體的改編,再經典的作品也會不再有人傳播。尤其諷刺的是,我發現有很多人認爲吹毛求疵地責怪劇情“違背原著”,其實違背的是86版西遊記。那些斥責遊戲劇情充滿“陰謀論”的人,反而是連原作劇情裏本來就有的對天庭、靈山的諷刺都沒看過、沒看懂,遊戲往往也沒有自己打通,只是在網上雲了幾段視頻,看了幾段富有煽動性的評論,就已經開始給作品上綱上線扣大帽子了。
如果社會輿論對文藝作品總是上綱上線地批判,那往往只會最終導致文藝創作的衰落。當年在章老師表達“戲說不是胡說,改編不是亂編”、爲“孫悟空和妖怪談戀愛”跳腳時還笑話他的網友,如今居然也開始宣揚“祖宗之法不可變”,無異於令我中了一記從過去飛回來的迴旋鏢,實在是令人扼腕。
《黑神話:悟空》在劇情上也不是沒有問題,相較於故事的前四章,它的第五章在敘事上有些過於急促,而第六章更是顯得如同半成品。但在打通《黑神話:悟空》的第二結局之後,遊戲播放了那首叫《未竟》的片尾曲,歌詞讓我湍急的情緒找到了出口,也很快就和這些缺憾達成了和解。我把它貼在了這篇文章開始的地方,有興趣的朋友們可以聽一聽。
從劇情上說,它解釋了爲什麼會有《黑神話:悟空》,“英雄被寫成詩,只剩愛與勇敢”,完成西遊、取回真經、受封佛位不該是孫悟空故事的終結;
從現實意義上說,它誠實地表達了這部作品的侷限,《黑神話:悟空》如今最終呈現出來的確實是一個不夠完整的故事,從遊戲內容上它或許足夠豐富,對得起它的售價,但或許是限於製作工期和公司規模,它最終呈現的劇本里出現了太多不響的契科夫之槍,在劇情裏擊敗大聖殘軀,重獲悟空的六根之後,天命人已經成爲了新的悟空,他身上未竟的使命需要遊戲科學通過一個DLC甚至一部《黑神話:悟空2》來解釋和延續;
最後,《黑神話:悟空》作爲中國遊戲歷史上的第一部3A大作,它所取得的成功,造成的聲浪,很可能足以改變甚至重塑整個中國遊戲行業的生態。
2013年當遊戲開發大神毛星雲提出上面這些構想時,大家都只當是夢囈。那時候單機遊戲的土壤已然被盜版毀滅,國產遊戲市場上充斥着濫竽充數的爛遊戲,大多數的網遊策劃想破了腦袋如何讓玩家沉迷、如何在遊戲里加入社交、如何鼓勵玩家們互相仇恨,如何從玩家荷包裏掏錢,唯獨不想着怎麼把遊戲做好。那時候如果你說有朝一日我們能玩到原汁原味、改編自《西遊記》的3A遊戲,我也只會說這完全是癡人說夢。
感謝遊戲科學,如今夢想已然成真。當新華社、人民網、央視新聞三大官媒在過去幾天裏反覆報道、宣傳和讚賞這部作品時,我們可以確認,它已經走上了一條已經很多年沒人敢走、沒人真走、甚至沒人想過真能走通的路。
那我只盼這條他們剛走上的路,能夠越長越好。